四面噤若寒蝉,家仆个个垂首拱袖,不敢多一句嘴。
    师远道命令夫人身旁的芜菁:“去拿一碗打胎药来。”
    府上有专门存放药材的库房,那些药材晒干了,分门别类地藏于库房里,即取即有。
    芜菁瞪了师暄妍一眼,终于确认自己到底没有选错边,二娘子是永无翻身之日了,她向家主复了命,即刻便去拿药。
    风雪凄紧,一阵阵乌压压地往房檐下卷落。
    狼狈不堪的少女,捂住肚子,缓缓地支起膝弯,站了起来。
    事到如今,她还护着与人私通怀上的孽种。
    师远道怒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出那败我侯府清誉之人是谁。”
    师暄妍哪里肯,语声低低地道:“阿耶,般般身子弱,你这一碗打胎药下去,女儿也会死的。”
    那声音,被风雪卷得时断时续,宛若哽咽,实是可怜。
    江夫人也道:“夫君,般般纵有大错,也是你我这些年来对她诸多忽视,不曾有半分教导的缘故,你这一副药下去,是要了她的命啊,你先前说,把她发落到庄子上,不如就连着这个孩子,一起发落去,眼不见就是了可好?”
    饶是夫人也为他求情,师远道将她掀开,冷冷道:“今日,就算是一尸两命,也总好过这无德丧行的孽障,和这来历不明的杂种,败坏了侯府门风!夫人不必再劝,我意已决。”
    他看着师暄妍,沾了粒粒晶莹雪珠的胡须伴随嘴唇的开阖微微抖动,神色寒漠似铁。
    “夫人,这么多年来,如不是圣人恩令,我们也早就只当根本没生养过这孽障!”
    师暄妍定定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也仿佛,如他所言,她从来都不曾与之相识。
    一切,已经清清楚楚,昭然明了,无需再辩。
    她今天知道了。
    她是从来都没有过父母的。
    “阿耶,”师暄妍将肩上的披氅压实一些,失了血色的樱唇,缓缓上扬,“你莫非忘了,齐宣大长公主还相看了女儿的,你今日把女儿处死在这里,就不怕被公主知晓?”
    师远道沉声道:“你还敢提长公主?”
    师暄妍有何不敢,眼眸掠过在场诸位写满鄙夷的脸,那一道道凌厉的目光,犹如凌迟的锋刃,剐在她的身上。
    但她已经麻木地,感觉不到一丝痛意。
    心底里的那种漫涌而生的情绪,唤作痛快。
    “阿耶,你以为杀了女儿,让女儿一尸两命,侯府能守住秘密,全身而退吗?”
    她那一句轻飘飘的质问,倒让师远道一瞬沉默。
    他早已疑心,此女心怀叵测,暗有筹算,她平素乖觉无害,定是装出来的假象,眼下总算是印证了。
    江夫人喃喃道:“般般,你要做什么?”
    “阿耶和阿娘要是让般般今日死,侯府嫡女在外与人有染的事情,便会传满长安,只怕到时,大长公主也会问你们欺瞒之罪。般般一生孤苦,无爹无娘,想的不过是活着罢了,还能想什么?”
    那一句“无爹无娘”,分明是在讥讽他们二人,师远道眼睑一抽:“你这混账——”
    林氏向家主行礼,接着,便手把着江晚芙的素手,在江晚芙错愕不明之时,将这个乖巧的女儿递到家主与夫人身旁:“弟妹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师远道鼻息沉重一吐:“讲。”
    林氏笑道:“我本就觉得,晚芙更像是我师家的女儿,眼看这不孝之女回来了,按理说,江家若是管咱们要女儿,少不得,要送晚芙回洛阳,大哥大嫂果真舍得不成?”
    二老对视一眼,目中双双含有忧虑。
    林氏道:“晚芙聪颖孝顺,美貌也不必多说了,她更配得襄王殿下,大哥与嫂子何不将晚芙过入自家门下,有侯府门匾撑着,相信江家也会同意的。要是大长公主问起,我们何不来一个,李代桃僵?我听嫂子说大长公主一直只强调是师家的二娘子,未曾道过师暄妍姓名。”
    江晚芙一僵,被林氏携着的玉白小手瞬间挣脱。
    见江夫人眉宇间似有松动,江晚芙的眼眸唰地便直愣了。
    此事怎会突然说回到她身上?
    原来,早在离宫那日的清晨,在春华台上,瞥见那一抹如孤鹤唳霄的霜白身影,束发簪冠之时,少艾芳心暗系,早已魂牵梦萦。
    第11章
    李代桃僵,古已有之。
    今日若以江晚芙代师暄妍,以侯府二娘子为名,嫁入襄王府邸,听上去未必不可行。
    师远道的脸上显出踌躇。
    江晚芙满心焦急,看向表姊,她只顾着维护肚里的孩子,和那个让她有了孩子的男人。
    师暄妍乌瞳莹黑,似嵌在寒冰之中的两枚黑曜石,冰冷疏离,充满戒备。
    师远道对林氏看了一眼:“此事容后再议。”
    少顷,绿珠将堕胎药取来了,热气腾腾的汤药搁在碗底,浓黑的药汁上热雾氤氲,飞雪甫一飘入碗中便与之化矣。
    江夫人上前抢下了这碗打胎药,坚决不让师暄妍喝。
    “夫君,你要考虑清楚,般般她要是真喝了,她就没命了!”
    师远道皱眉:“区区一碗打胎药,还要不了命,你听她夸大陈词!就算害了性命,也是她行为不检咎由自取,怨不得我。”
    江夫人眼下,只想让师暄妍招供出那男人是谁,即便是嫁入人家为妾,一顶小轿娶了她去,也好过发配到庄子上,一辈子暗无天日。
    “般般,”江夫人扯住师暄妍的小手,用力握住,5249零819贰“你就说了吧,那个男人是谁?”
    江夫人眼中,尚有一两分动容之色。
    可惜。
    师暄妍莞尔,将手掌从江夫人的禁锢之下一点点抽离,她始终保持疏离,柔声回应:“是王侯之家,还是布衣短褐,又有何分别,在你们眼中,你们的女儿,本就是个水性杨花、勾引舅父的忤逆不孝之徒,不是么。”
    “般般你……”什么“勾引舅父”,江夫人咋舌。
    她又望向身后的夫君。
    果然,看夫君的脸色,他是知晓的。
    那应当是上次弟弟从洛阳来信,在信上有所提及,但那封信,江夫人迄今没能看过。
    师远道脸色铁青:“你这混账,到现在还敢提这不伦的丑事,我师家造了孽,才让你这恬不知耻的畜牲十七年前投生到我家中!”
    他举起藤条要杖打,目眦尽裂,发上指冠。
    几下里人都上前来阻拦,师暄妍毕竟怀了孕,若挨这几下藤条,只怕立刻便要横死当场,毕竟是祖宗祠堂,怎可见了血光。
    一家子蜂拥而上,挤成一片,师远道高高举起的藤条在半空之中被挤得左摇右晃。
    江夫人、林夫人、葛夫人、江晚芙,人人脸上的神态各异,真心亦或假意无从得知,唯独赤红着脸,双眸宛如滴血,怒瞪而来的师远道,像一匹发了癫狂的狮子。
    真是乱哄哄一场闹剧,乐陶陶一桩丑闻。
    师暄妍披着柳氏为她留下的那身氅衣,犹如潮水之外的一方礁石,置身事外,漠不相干。
    “齐宣大长公主派人来了!”
    这一大家子互相推搡,忽听得有一道扯长了嗓子的报信声。
    这一下,是师远道也冷静,诸位夫人婆子也不再推阻了,祠堂里恢复了岑寂。
    师远道余怒未平,胸膛急促起伏,冷嘲了一声师暄妍,率人前去相迎。
    偌大祠堂,只剩下师暄妍一人,如同被丢弃此处无人问津的一块脏抹布。
    她笑了下,望向身后如林的牌位。
    齐宣大长公主仍是派近旁之人来的,这一次,来的却是大长公主嫡亲孙女——昌邑县主洛神爱。
    少女着红罗裙,外罩玫瑰红织金月季花妆狐绒斗篷,明丽可人的脸蛋近乎埋在毛领之间,双瞳剪水,顾盼神飞。
    昌邑县主不但是齐宣大长公主的掌上之珠,而且颇得圣人喜爱,她出行,身旁必然跟着几名从禁中出来的老嬷嬷,阵仗排场,都不输给公主。
    江夫人等人适才还愁云满面,两眼通红,惊心动魄,这时早已将神色收敛,一家上下,对昌邑县主见礼。
    洛神爱将祖母托自己送来的礼物都教人搬了过来,笑道:“我祖母上回归家,一直跟我说,贵府二娘子松兰之性,将我比下去了,让我也知晓近朱者赤的道理,多多与娘子结交。我祖母邀请娘子,后日上众芳园赏梅,雪后赏梅最是相宜了,这是拜帖,请二娘子务必拨冗赏光,勿失信约。”
    她恭恭敬敬地将拜帖递上。
    师远道眸光略浮惊异,虽让人接下了拜帖,也与昌邑县主寒暄了几句,但心下始终纳罕。
    那孽障,不过让大长公主看了一眼,大长公主莫非眼拙,能看出她身上什么“如松如兰”的性子,定是这畜牲惯于伪装,将大长公主也蒙骗了的缘故。
    只是这拜帖已接,后日就要安排师暄妍上众芳园,眼下,如何能打得胎?
    “请柬一定送到,”江夫人站出来,温笑道,“不过小女自从离宫归来,身子便有些不适,也许是近来春寒,她还未能适应长安气候。”
    洛神爱“啊”一声,贝齿轻排素练,口吻几分遗憾:“那真是不巧了。不过,我先前也是病了一场,才没能参加表叔的冠礼,但等我服用了几贴华太医开的药,这就好转了,我今日便把那方子送来,待二娘子病体痊愈,神爱仍旧在众芳园等她,不见不散。”
    昌邑县主虽外表看上去随和温婉,但字字句句,都含有不容拒绝之意,教人难办了。
    告辞之后,洛神爱撑起猩红竹骨伞,迈步走入风雪里,那道身影绕过竹影下雕镂墨龙盘螭的影壁,消失在了府门口,步向了洛家的车马。
    江夫人望着手里的拜帖,眼下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那位大长公主,是个快人快语、嫉恶如仇之人,若一再拂逆大长公主的心意,只怕是祸非福。
    一筹莫展之际,师远道冷冷道:“那孽障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迷惑了长公主法眼,竟教她诓骗了长公主,连昌邑县主都亲自前来了。”
    林夫人尖酸道:“真叫这小蹄子得了势,她势必猖狂,骑到我们头上来了,难道她闹出这么大的丑事,还怀着那珠胎,就一点惩处也不受?”
    这也不是,那也不行,难道还要留着那孽女,把那生父不详的孽种生下来不成?
    这一言戳中了师远道痛脚:“绝无可能。”
    他下定了主意,转身对江夫人道:“那逆女干出这样的丑事,已不宜留在家中,师家在长安清远坊尚有别业,名君子小筑,你把那逆女送到君子小筑去住,着人把她看管起来,不许一只苍蝇飞入,另外,着医工为她看诊,寻一个好时机,找个下胎药,把她的孩子打了。”
    江夫人与夫君心有灵犀:“对外,则宣称般般病了,她天生体弱,十多年寄养在外,不适应长安的水土?”
    师远道颔首:“正是。”
    既然眼下打胎是打不得,那便不如让那逆女再被大长公主相看一次。
    左右胎儿才两月有余,还未曾显怀,从外看,并不可见一丝破绽。
    这一次,若让她搞砸了,齐宣大长公主从此不提媒妁之事,将她丢如弃子自是最好,届时,侯府神不知鬼不觉地打了她的胎,必能瞒天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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