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夫人支开了旁人,只与丈夫留在师暄妍房中,让顾府医为师暄妍探脉。
    师远道早已料到这逆女在外边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心下沉着一股气。
    师暄妍却是呵欠连天,娇慵无力地倚在罗汉榻上,素手探出襟袖,任由府医诊治,语调婉婉地道:“爹娘一早来女儿房中,不知所为何事,般般昨夜里休息了一夜,已经好多了,只是昏倦嗜睡而已,无大碍的。”
    江夫人心头又是咚地一声,似是更佐证了什么。
    师远道冷笑地睨着师暄妍,若不是夫人再三劝阻,一切需得等得顾府医的诊治判断以后,才能下决断,他此刻早已经请出了家法,抽出了藤条。
    他今日,非得要活活将这孽障打死不可!
    顾府医为师暄妍诊治,脸色变得凝重。
    江夫人与顾府医打交道已有多回,见此情状,便知不妙,心悬在剑刃之上。
    顾府医起身,向师远道与江夫人行礼:“侯爷,夫人,此事不宜外扬。”
    青年的嗓音有些许犹豫迟疑,额前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师远道袖手在旁,死盯着师暄妍,并未感觉到有一丝意外。
    江夫人却犹如被抽去了主骨,险些委地,颤抖着嗓,道:“此处并无旁人,你说。”
    顾府医以袖口擦拭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发,大抵是头一回在公门府邸遇到这等棘手之事,亦有些胆颤,仍旧拱手回道:“二娘子手上脉象,乃是滑脉……”
    江夫人哀叫一声,倒入丈夫怀中,两眼翻白,竟是昏死过去。
    师暄妍双眸懵懂,显然也像是被顾府医的诊断吓到了,那双水濛濛的美眸,呆滞地望着父亲。
    师远道搀着夫人,高声唤道:“来人!”
    家主声若洪钟,一声令下,府上侍候的下人蜂拥而至。
    师远道将夫人教绿珠扶着到一旁歇息,江夫人这时悠悠醒转,可一口气仍似是上不来,抚着胸口有气无力的上下喘着,一双眼眸红得骇人,没过多久,前襟便已被泪珠沾湿。
    相比于夫人的捶胸顿足,家主则异常冷静,双瞳如迸火焰,沉怒道:“拿家法来!”
    说罢,便箭步上前一手揪起了师暄妍的后领。
    毕竟是武将出身,师远道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凭空能提百斤的炉鼎,将师暄妍掐住后颈之后,众人只见,家主大步流星地亲自押解着二娘子往祠堂里去。
    一行人宛如潮水,追随家主前往开国侯府内的祠堂。
    天色黑沉,午时之间已是彤云密布,师远道将师暄妍押入祠堂,送她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倒春寒催逼人骨,朔风拂卷,细细碎碎,宛如鹅毛的雪花自彤云中摇落。
    庭院中密雪簌簌,赶来的不止由顾府医照料着的江夫人,更有二房、三房诸位师暄妍的叔伯婶娘。
    江晚芙也陪伴婶娘林氏身旁,先后来到祠堂。
    一大家子具备齐全。
    但除却寥寥几人以外,无人知晓家主何故突发此怒。
    二娘子跪在蒲团上,单薄的身子上,只笼了件并不足以避寒的暮山紫平针菖蒲纹团花小袄,寒风卷入祠堂,那细小的骨骼,冻得瑟瑟发抖,鼻头彤红,泪眼婆娑,哀求着父亲息怒。
    师远道毫无一丝恻隐之心,他对师暄妍的耐心已经用完,喝道:“拿家法!今日我府上出此不孝忤逆、不知廉耻的败类,是我师家家门不幸,我定要清理门户,诸位就作为见证!”
    江夫人不敢上前规劝。
    眼看着家主举起了藤条,似乎就要活活将一个如花似月的女儿杖毙在此,师远道的妾室柳氏也不禁胆寒,畏畏缩缩地道:“夫君,般般回府才两个月,平素里虽见不着人,但行事也并未出格,你是何故如此大动肝火,非要将般般处死在这里不可?”
    柳氏的身姿比师暄妍还要单薄,看她在雪里立着,还要为这孽障求情,师远道举起的藤条落了下来。
    师暄妍忽地柔柔地唤了一声“爹爹”,吸引了众人目光,只见无助地捂住了肚子,那举动,由不得人不多想。
    “般般真的不知道会有孩子……”
    少女哀求着。
    回应她的,是一记耳光。
    犹如铁掌般,将她整个身子掌掴地侧过去,口角出了鲜血。
    师远道想不到这逆女,还敢当着诸人的面,承认她见不得人的污秽勾当!
    他气得脸色铁青,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之下,再度举起了藤条,重重地抽打在师暄妍的背上,将她打得翻滚过身子去。
    少女瘦削轻薄,宛如宣纸般的脊背,贴着寒凉入骨的地砖,身子禁不住地打寒噤,颤抖着,连哀叫都叫不出来。
    这一下,用了师远道的十成力,若非衣衫厚实,立刻就皮开肉绽。
    什么骨血亲缘,什么父女天伦,都在这一杖之下,灰飞烟灭。
    第10章
    侯府的日子顺风顺水,平淡得如一片镜湖,数年也激不起一丝水花。
    谁曾想,今日,竟教众人窥见一桩惊天密辛!
    这从洛阳接回的侯府娘子,在洛阳寄养了十几年,好容易回到长安的家,但见她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举步不摇,端庄淑慎,谁知,她竟背着人干出这等勾当来,还珠胎暗结!
    一时之间,人群传来骚动声,但动作不大,恐惹怒家主。
    江夫人知道丈夫是急火攻心,非要将女儿拉到祠堂,定是气得狠了,他说要打死般般,女儿却也不会看眼色,这时若只是求饶,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可她却不管不顾,把丑事抖了出来,眼下府邸上下均已知晓,只怕是包不住火了。
    俄而雪骤,漫天如絮团般的雪片在暗光笼罩的祠堂下化作灰白,诸人不得已上得檐下来,每人的身上都沾满了雪珠。
    江晚芙搀扶江夫人,也想不到,她那在江家乖顺得和绵羊似的表姊,竟能把爹娘气成这般。
    眼看着,表姊就要被爹娘打死在祠堂里了。
    雪越下越大,少女身形单薄,口角被扇出了一点血痕,凄艳的红沿着朱唇滑落。
    她在飞雪淹没的房檐下瑟瑟发颤。
    师家人,要么挂着事不关己的漠然,要么便如被刨了祖坟似的咒骂她。
    江夫人在江晚芙的搀扶下走上前来,望着跪在地上的女儿,叹了一声,幽幽道:“般般,你说吧,那个男人是谁。你说了,你阿耶还会从轻发落。”
    那个男人?
    师暄妍眸光轻动。
    她咬着被齿尖磕破弥漫着血迹的嘴唇,怯弱垂首,一个字也不说。
    长长的鸦睫耷拉下来,遮蔽了那双清波潋滟的秋水眸。
    如此冥顽不灵。
    师远道深吸一口气,要举起藤条,再一次狠狠地抽打她。
    柳氏看不过去,忙出声:“夫君。”
    心爱的妾室一再阻止自己,师远道也不禁皱眉。
    柳氏上前来,将身上厚实的狐裘脱下,蹲下身,那张温柔敦厚、宛如银盘般的脸蛋上,挂着怜悯和心慈,在师暄妍的怔愣之中,缓缓将衣袍披在她的肩头。
    柳氏多年来无所出,在侯府之中犹如一道幽静的影子,颜色生得好,因此也得了家主几分喜爱。
    但也不过是喜爱罢了,实同玩物,师远道喝道:“你还护着这孽障做什么?滚下去。”
    柳氏望着师暄妍,清润的瞳眸之中停了一朵泪光,依依地起身,向家主福身,终究是退下了。
    师远道的藤条指着师暄妍,双眸赤红如火:“你娘妇人之仁,看你是她亲生的骨肉份上,你把那奸夫招供出来,我今日留下你的性命,只把你发配到西郊的庄子上,是死是活,你自己选。”
    师暄妍呢,像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她竟有胆子,再一次摇头,并同时向他祈怜。
    “般般不能说。”
    江夫人跺脚:“是不是那个男人威胁你?你放心,你只要说了,自有侯府替你做主,不论他是谁,你阿耶都饶不了他。”
    师暄妍笼着那身狐裘,兀自发颤,嘴唇哆嗦着,哀求道:“阿耶,阿娘,不要逼我了,你们不要逼我……”
    记得初回侯府,师暄妍迫不及待地赶来见自己久违的父母。
    甫一撞入厅堂,只看见他们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画面,江夫人拉着江晚芙的手,江晚芙正为江夫人贺寿,黄发垂髫,相顾怡然,如世外仙源。
    而她就像一个风雪之中不速而至的外宾,一旦出现,满堂寂静。
    所有人诧异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从那一刻师暄妍便知晓,那一团暖如煦春的合乐氛围,自己是融不进去的。
    当天夜里,江夫人如例行公事般,来到她的寝房,问她多年来在江家可曾习惯。
    师暄妍将自己多年的处境如实告知江夫人,得到的却不过是质疑。
    也对,江夫人宁愿相信自己一母同胞同食同饮长大的兄弟,也不会愿意相信一个自出生起便没带过几日,早早就送走的女儿。
    她若果真如她表现得那般慈悲,怎会多年来,对在洛阳的亲生女儿不闻不问。
    不必费劲思量,舅舅与舅母定是暗中联络了父母,说了她不少恶语。
    侯爷与夫人认定她水性杨花,早在一开始,便在心里那片罪箓上定了她的罪。
    她所有的反驳,不过是狡辩。
    二房的林氏忽站了出来,越众而出,来到家主与江夫人之间,行了一礼。
    “家主,实不相瞒,我早知道这小娘子是个不安分的,此前江夫人说,齐宣大长公主相中了她,我也只好不言,但今日出了这等事,我便不瞒着诸位了。”
    江夫人一派震惊:“你早知道?”
    师远道也罢了手。
    林氏让身旁的贴身女使拿来了一只云头履,是时下长安女孩子最喜欢的式样,那只绣花履上还沾惹了粒粒春泥,林氏并不曾让人毁掉“罪证”。
    这只履拿出来的一瞬间,江夫人立刻认了出来,前两日的夜里,师暄妍回来时便落了一只履,她把脚藏在罗裙底下,故意不露一丝破绽。
    当时江夫人便心怀疑虑,眼下看来,果真是有鬼!
    江夫人的头颅内一阵眩晕,落在江晚芙臂膀下,才稍稍能站得住。
    林氏把那“罪证”撇在师暄妍跟前,道:“各位都看清了,这是师暄妍遗落在离宫放鹰台的一只绣花履。当时我身旁伺候的小厮夜出如厕,不慎瞧见林园外一匹快马,马背上男女相依好不亲热!只一眨眼便消失了踪迹,但小厮眼睛尖若游隼,他识得二娘子的身影,便是远得缩成黄豆大小也认得出,只是当夜昏暗,不太能肯定。后来,他摸摸索索寻向放鹰台,找见了这一只绣履。”
    一开始林氏就看不上师暄妍,虽说彼此平日井水不犯河水,但同为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她做出败坏门楣的事,便怨不着她今日要捅破。
    师远道观夫人神色,便确认了这只绣花履确属于那孽障。
    开国侯的五指近乎要陷入肉掌,磅礴怒意自喉腔破裂而出:“师家出此败类,是我家门不幸,传我命令,今日在场之人,若有一人,胆敢将此事外泄,杖杀不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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