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药铺,新任的亭长梁老盖正带着六个儿子恭敬的站在门前,见辛卓回来,小跑着迎了上来,压低声音:“辛大爷,您家里来了贵客,梁员外在陪着。”
    “梁员外”就是阿狗的爹,朝廷赐封了散爵,每年都会赏赐大量令人眼红的金银玉帛,大伙儿难免觉得拘谨,干脆以员外称呼。
    话音刚落,一身锦袍、人被这十多年富贵熏陶的有些趾高气昂的大梁,走了出来,看向辛卓,微微皱眉,快走几步,到了跟前:“老辛,你给李寡妇立什么碑?你是阿狗……辛国公的师傅,要注意体面,您看看您穿的什么?我说了您多少次了?”
    辛卓抬头看向他,一双老眼中闪过一丝意味难明之色:“你在教我做事吗?”
    大梁心中一惊,本能的感到害怕,连忙后退几步,又咬牙道:“大家都是体面人,要互相尊重不是?”
    辛卓默不作声的盘坐下去,继续整理草药种子。
    大梁咽了口唾沫,整理了一下三百两银子一件的长袍衣领,上前道:“我的辛大哥,您就别弄这些破烂草药了,我家中养了御医,治病也不要钱,您今后可没生意了,跟着阿狗享几年福吧好不好?”
    说着拍拍额头:“差点忘了正事,快进屋,房内有贵客!”
    “枯山老叟无贵客!”
    辛卓声音苍老,头也没抬。
    大梁不由气急败坏,直跺脚:“你这个倔老头儿!”
    话音刚落,只听传来一道咳嗽声,屋内走出五人,王师叔三人和杨柔、马全。
    五人第一时间看向辛卓,上下打量个不停,似乎要将他看个通透,完全无视了一旁辛国公之父和亭长。
    此次,他们主要是来看辛国公辛承志的授业恩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教出那等大字不识几个,却兵法韬略通神,官场、人情世故和手腕出类拔萃的牛人。
    只是这一看,不禁大失所望,就是一个干瘪的老爷子,头发花白,一身脓疮烂疤,没有什么仙风道骨,也没有什么点石成金、满口金玉良言。
    玉儿姑娘诧异的看了眼黑剑派掌门夫人杨柔,后者微微低头。
    叫朱良的青年冷笑一声,忽然出手如电,极阳之气如行云流水,划破了空气,直奔辛卓后背,四方房屋建筑和地面微微抖动。
    大梁和亭长爷们几个瞬间惊骇欲死。
    角落中的小黄,慢条斯理的抬起头,一双狗眼中卷起一道乌黑的漩涡,嘴角露出一丝讥讽。
    辛卓始终在整理草种子,连眼皮子也没眨一下。
    “不要打我爹爹……”
    便在这时,一个疯女子怪叫着挡在了辛卓面前,拼命的摇头,凌乱的长发乱糟糟的一片,像堆稻草,脸上满是触目惊心的刀疤。
    翠儿。
    朱良生生停了下来,眉心微蹙。
    “老大爷?”
    那王师叔轻笑一声,对着辛卓拱手道:“辛国公曾说,老家有位恩师,不知可是阁下?辛国公戎马十数年,征战四方,每每有惊人之举,常说全赖老师幼年教诲!”
    “人生无常,又处处有常,他之作为,与他人何干?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却不能左右他的行为!虎包国难道没有可为人师的智者吗?好似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你等心中不解,何不自向心问询?”
    辛卓终于抬起头,说了一句话。
    王师叔脸色一变,忽然一躬到底:“是晚辈孟浪了,晚辈明白,这就告退!”
    说着带着玉儿、杨柔几人匆匆离去。
    一直到了镇外,才停下,看向镇中,呼吸急促。
    玉儿姑娘不解,好奇道:“那老头说的话,也很一般啊,师叔到底在忌惮什么?”
    王师叔看向几人,眼睑跳动:“我没听见他说的话,我只是看见了他眼中的路!”
    “路?”朱良皱眉。
    王师叔深呼吸,说道:“我十五年前曾跟随你们的师祖去过玉衡圣地朝拜,看见过武仙中人,发现那些人眼中的神采,你们师祖说,那是武道的通天之路,凡俗武者不可能有!”
    朱良大惊:“刚刚那老爷子莫非是可以比肩圣地的老怪物?”
    杨柔和马全脸色蓦然一白,他们早猜到了辛大夫只怕境界不低,这次就是想利用主宗高手惩治一番,以报当年之辱,却没想到这般可怕!
    然而,王师叔却摇头道:“说不清的,也许他境界极高,也许完全没有境界,但至少可以肯定他是个智者,是个知晓通天之路的人,这种人一定见识极广,来历不凡,我们惹不起,难怪他可以教出辛承志那种人!”
    这话有点矛盾,但他心中却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刚刚他觉得有些窒息。
    朱良皱眉道:“弟子听不明白,他到底会不会武?”
    “刚刚你若动手,今日我们很有可能命都没了!”
    王师叔冷冷的呵斥,随即叹气道:“辛国公有如今的成就不冤,走吧!”
    一群人瞬息远去。
    ……
    随着一群格格不入的武道高手的离去,小镇又恢复了平静,静的就像一碗放了许久的水,没有半点波澜。
    药铺的确已经没有生意了,梁员外家里养的御医,治病不要钱,老辛虽然也不要钱,但他的药太苦了。
    日子像每一年那般,缓缓流逝。
    ……
    开元五年,秋!
    药铺的墙壁上,多出了一个数字68。
    这一年,大康国与狄国开战,辛国公领军二十万,直奔狄国内境,七个月,连克十八城。
    最后一战,两国主力激战黄石坡,其妻长平公主亲自击鼓,血战三天三夜,最终击败狄国主力大军。
    随后“平康军”长驱直入,占领狄国赋税要地、鱼米之乡,请旨镇压狄国残境,扩兵至六十万。
    天下震颤。
    ……
    开元十年,春。
    药铺的墙壁上多了个数字73。
    大康国君临天下十年的皇帝壮年病危,急招皇亲国戚、狄国境大都督辛国公辛承志入帝都。
    经过与丞相的一番明争暗斗,陛下下旨,加封四十一岁的辛国公为太子太师、左丞相、大柱国、平康王,总摄朝政。
    加封皇帝外甥,平康王嫡长子十三岁的辛威为狄侯,统御二十万禁卫军,守护帝都内外。
    自此,辛承志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跺一跺脚,帝国震动。
    也就在这一年冬天,一个大雪飘飞的日子,浪仙小镇,八十一岁的王麻子死了。
    王麻子这个人只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人物,但他是辛卓的老朋友。
    那天晚上,王麻子一家哭的昏天暗地,老态龙钟的老辛与已经有些迂腐的老铁,喝了一宿的酒。
    第二天,全镇的鸡鸭全部死亡,河里的水变成了黑色的……
    半个月后,一支奢华无比的车队,在各级地方官的陪同下,捧着圣旨驶进镇子,接梁员外夫妇一家去帝都享福。
    队伍还在药铺门前纠结了许久,可惜药铺始终不开门,最后只好悻悻离去。
    ……
    次年,开元十一年,大康天子驾崩,九岁的小太子登基,改元通康。
    册封辛承志为梁王,太师,假节钺,面君不礼,进殿不拜,封长平公主为狄国大长公主。
    追封辛承志那没有福命刚刚抵达帝都不过三个月便病死的父亲老梁为虎国公。
    ……
    通康四年,寒冬腊月。
    药铺的墙壁上多出一个数字78。
    大康帝国忽然间风云突变,整个帝国到处风声鹤唳。
    原因是……
    十三岁的小天子派一个小太监穿破重重阻力,送出了衣带诏,招天下兵马勤王,言太师、大柱国、梁王辛承志有不臣之心。
    各路节度使,亲王,刺史和老丞相纷纷起兵,分十三路诸侯,讨伐梁王。
    时有武家,黑水宗、北卧山、龙泉隐门、白狼洞天和散修老怪物九鸟上人、西沙老祖、万潮奎老、百灵仙子等等人助阵梁王辛承志。
    十三路诸侯则请了青剑宗、扶山宗、昆仑墟之巅、儒山、玉衡圣地门下和抚仙宫等等助阵。
    风云起,天地变!
    然而,外面的一切,和浪仙镇并无关系,小镇仍旧与世无争,一片平静,只是房屋塌了不少,但因为是大人物的家乡,府城的知府老爷派遣工匠下来帮忙修缮了一下。
    另外,一个叫老铁的老头儿,生命到了终点。
    泥人铺子。
    八十五岁的老铁,满头白发,一脸的老年斑,颤巍巍的,和同样头发花白、一身恶臭、耄耋之相的辛卓坐在门前的椅子上。
    身后跪着十几位老铁的儿孙,全都满脸悲戚。
    大街两边也围满了街坊,个个面有伤感。
    那盘坐的两位老人,算是镇子上的两位老祖宗了,一位85岁,一位78岁,没有比他们辈份更高的人了。
    “前面那个三丫头叫什么名字来着?”
    这时老铁虚弱的问道,能回答他的只有辛卓了。
    辛卓揉了揉眉心,苦笑道:“叫三丫头的太多了,我年纪大了,想不起来了,我想想,叫花花是不是?”
    老铁笑的像个小孩子:“对对对,她今天没和阿狗打架啊?”
    辛卓拍拍他的手:“老哥,花花四十多岁了,嫁到外地三十年了,打什么架,老湖涂了你。”
    老铁干巴巴的叹了口气:“那李寡妇这几天怎么不和人吵架了?”
    辛卓道:“李寡妇死了十五年了!”
    老铁发了会呆:“我想和王麻子喝酒了,老辛,我想换个口味,麻子呢?”
    辛卓摇头:“麻子五年前走了!”
    老铁哽咽着,求助的看向他:“我真是湖涂了,好多事我都忘了!”
    辛卓笑道:“忘了好,我倒是记得,但想起了心里总不舒坦。”
    老铁默默的发呆,十息后,忽然来了精神,湖涂模样消失一空,看向辛卓,满脸不舍道:“老辛啊,一大把年纪了,你那个臭脾气今后要改改,不要动不动就骂人,过几年动不了了,你就喊人,我儿子、麻子家孩子都会过来的,镇子上的哪个不是你的孩儿?是不是?”
    “爹!”老铁的几个儿子匆忙上前,他们明白,老爹回光返照了。
    辛卓挥手示意,不用过来,亲手替老铁整理了一下衣领:“老铁哥,我会照顾自己的。”
    老铁真诚的笑了笑,忽然道:“我捏了一辈子的泥人,手艺很娴熟,不知为什么总捏不了你?怎么捏也捏不成!为啥?”
    辛卓长叹一声,不知该怎么回答,自己这番境界,一个凡人如何捏的成?正要说话,
    老铁已经等不得了,他看着镇子的长街尽头,闭上了眼睛,手中握了一辈子的老眼袋掉在了地上,摔得稀碎。
    “爹!”
    “铁爷爷……”
    四周一片痛哭。
    辛卓默默看了他一会,起身,拄着拐杖,句偻着腰,颤巍巍走向长街尽头。
    “凡人死,便是生命尽头,生来啼哭家人笑,死后无声家人哭,一切终归是尘归尘土归土,难怪天地衰竭,留不下天人五衰武者,违背自然,企图长生,岂是人间正道?
    佛法秘典,循天地之则,逆天地武道,通伟力,惊鬼神,不过是一种自私,我算是彻底明白了,真是浪费了我四十年。”
    他的脚步很慢,语气也很慢,说到最后一个字,语气变的沉重,轻喝一声:“破境!”
    “嗡——”
    九色真气忽然席卷四方,镇子上的哭声瞬间停歇,所有人、物都静止了,天空出现一道硕大的“空洞”,一缕缕生机和死气矛盾的重叠,笔直降落。
    古怪的异象,犹如灭世。
    苦修四十年,天人五衰第五衰,不乐本尊突破!
    !
    足足半柱香后,一切烟消云散,镇子上哭声再起,天空云开雾散,天地一片郎朗。
    只是,他的气息犹如数千头洪荒勐兽的重叠,每走一步,恐怖的生死涟漪辗转腾挪,空气片片撕裂。
    直到,回到药铺,又恢复了普通老头的模样,甚至更加苍老和闷闷不乐,举止都要慢了很多。
    同样“老态龙钟”的小黄晃晃悠悠跑过来,“搀扶”了他一下。
    一人一狗进了屋子,辛卓盘坐下去,拍拍小黄的脑袋:“这四十年,你也浑元虚大圆满了,我78岁,你也63岁了,觉得这人生如何?”
    小黄邪魅一笑,口吐人言:“牛逼克拉斯!”
    语气怪异,有点怪腔怪调,但总算能听得懂。
    辛卓失笑:“牛逼克拉斯?又学老子说话,给你一棒槌信不?”
    “嘿嘿嘿……”小黄夹着尾巴一阵怪笑。
    随即,一人一狗神色冷澹了几分,看向外面晴朗的天空。
    好一会,辛卓才道:“四十年了,藏一半修一半,我一直在等那布了三十年的局,如今还差了一点意思,介时便可一举涅槃重生,恢复自我,入元极之境,试试那圣子圣女们的威力!
    当年那些老东西狗叫了许久,什么天人五衰过不去,我还就过去了!
    老夫憋了四十年,希望那群人别招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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