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在此案上怪罪任何人,这事反而解决不了,他会被卷入其中,且占不到任何优势。
    因为谁也不会认输,认输就是死路一条,只有说不怪罪任何人,才有可能扭转一些事情。
    而其中最为主要的人物就是皇帝。
    因为无论怎么说,这皇帝都是主要负责人,只要出问题,肯定跟皇帝有关,因为是你皇帝说了算,如今动员了这么多百姓,是不可能轻易承认自己失败。
    关键这事,还跟变法紧密的捆绑在一起。
    只有将这责任先说清楚,才有可能让皇帝改变这个计划。
    韩琦这是在凿坡让皇帝下驴。
    堂中的赵顼自然也听出韩琦语外之意,但他心中也是颇为感激,因为他确实是要借坡下驴。
    真不愧是韩琦,果真是厉害啊!张斐心中也是一番感慨,这是妥妥的友军,因为他开这场听证会,主要也是为皇帝卸下负担,轻装前行。就顺势问道:“关于治理河北河道,朝中争论非常激烈吗?”
    “争吵有数十年之久啊!”韩琦抚须感叹道。
    张斐故作惊讶道:“是吗?”
    韩琦点点头道:“关于此番治水的源头,应该是要追溯到景祐元年,至今约有四十年左右,那一年黄河在濮阳横陇决口,但与之前决口不同的是,这一次河水径直向东北方向分流,经大名至滨州入海。河水也自此也离开行水千年的京东故道,形成了横陇河道,此二道皆谓东流。”
    张斐不禁问道:“那何谓‘北流’。”
    韩琦道:“那横陇河道淤塞十分迅速,仅仅行河十余年便高民屋丈许之多,且极不稳定。以至于庆历八年,还是在濮阳,在横陇决口点的上游商胡县再次发生决口,且决口形成的新河道进一步向北摆动,经大名至乾宁军入海。此道谓之‘北流‘’,自此便有了‘东流’与‘北流’之争。”
    “原来如此。”
    张斐点点头,又问道:“不知韩相公是何主张?”
    韩琦回答道:“老夫与一位知己好友看法相近,这位知己好友便是刚刚卸任的青州知州欧阳永叔,他认为‘唯有疏浚北流之海之道,使之下流畅通,是为最适宜之策’。”
    张斐问道:“下官不太懂治水之道,韩相公可愿具体解释一下此中之理?”
    韩琦道:“在庆历年间,针对此事是有过一番争论的,当时我并未直接参与,而我之所以赞成欧阳永叔之言,乃是因为我认为在诸官的争论之中,永叔说得最合实际。
    他首先道出,水患之因,乃河本泥沙,无不淤之理。淤常先下流,下流淤高,水行渐壅,乃决上流之低处,此势之常也。
    而自东汉王景治水后,河水行之千年,而未有决口,故有大量泥沙淤积在河床中,河床日久淤高形成悬河。
    然而,河水经澶、滑二州时,由于河道两岸有山体约束,河道最为狭隘,上游洪水到来,至此壅水,极易溃决,纵观我朝水患,也几乎都是发生在澶、滑二州。
    若不清故道淤泥,则强行使河水再回故道,此无异于自寻死路。”
    有一些官员频频点头,但也有不少官员是嗤之以鼻,就连文彦博、司马光都是眉头紧锁。
    可见在这个问题,确实存在极大的争议。
    张斐点点头,道:“韩相公的意思,东流乃是行千年之故道,大量泥沙淤于河道,故至我朝水患不断,此非人祸,而是自然而成。若要坚守故道,应当是清除淤泥,可当下又对于淤泥,束手无策,故而应当离开故道,而治新道,也就是所谓的‘北流’之道。”
    “正是如此。”
    韩琦又道:“这因在河沙,若治故道,就应先治河沙,可不能头疼医脚,而当时掌管黄河河堤工料事务的李仲昌则主张先疏通六塔河,对黄河进行分水,然后将大河引归到‘横陇河道’,此谓之‘回河东流’。
    而欧阳永叔则认为六塔河道不过五十步宽,欲以五十步之狭,容大河之水,此可笑者。又准确的预判,若堵商胡口,塞北流,而引水入六塔,河水必决于商湖口,后来朝廷未有采纳永叔之言,当真就在堵上商湖口的当晚,河水便又决于商胡口,引发巨大的灾难,唉,仁宗皇帝也因此下达‘罪己诏’。”
    堂中坐着的赵顼听到此处,不由得哆嗦了下。
    这真是想想都害怕啊!
    一场水患逼得皇帝下罪己诏,可想而知,这水患有多么可怕。
    哎呦!这欧阳修真是在什么事上面,都有自己独到的远见,可真是厉害,只可惜未能与之见上一面,实属遗憾!张斐暗自轻叹,又是问道:“那为何欧阳相公的建议,未有朝廷被采纳?”
    韩琦抚须道:“这是因为当年朝中几位重臣皆赞成李仲昌之言,导致仁宗皇帝最终未有采纳欧阳永叔的建议。”
    说到这里,他突然瞄了眼富弼。
    张斐看在眼里,不免也偷偷瞥了眼,见富弼神色确实有些不自然,心想,难道是富公说服仁宗皇帝采纳李仲昌之言?
    但他也很快回过神来,继续问道:“韩相公认为若寻北流,可解水患?”
    韩琦点点头,但又补充道:“老夫只是认为,欧阳永叔所言,是最贴合实际,至少无人可反驳‘积淤泥而使河床高悬’之理,治理必然就是清淤。但至于北流新道是否可避免水患,老夫亦不敢保证,到底这水势无形啊。
    故此,老夫虽主张北流,也曾上疏圣上,表达对开浚二股河的担忧,尽到臣子本分,虽说圣上最终采纳回河东流,但老夫认为朝廷既然已经决定,就不应阻碍,故对程都监所为,也并未干预,到底程都监确实是在努力治河。”
    这一个大迂回,又回到此案本身。
    吕惠卿不禁低声骂道:“真是老奸巨猾!”
    看似大公无私,但实际上则是在宣传北流,以及暗示程昉就会使用蛮力,而不得其理,只能徒劳无功。
    王安石自也听出弦外之意,不禁有些蠢蠢欲动。
    张斐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一抹笑意,然后向韩琦言道:“非常感谢韩相公出席作证,令我们知道整件事的原貌。”
    韩琦却是苦笑道:“韩某老矣,如今也只能略尽绵力。”
    说罢,他捏了一把老腰,呻吟道:“哎呦!这把老骨头,实在是无法久坐,张检控可还有其它问题?”
    张斐忙道:“下官并无其它问题,韩相公可下去休息。”
    言罢,他心想,不对呀!你下去难道就不是坐着吗?
    张斐又狐疑地审视着韩琦,这时,那仆人已经上来搀扶着韩琦,站起身来,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见其神情稍显得意,顿时反应过来,暗道,原来如此,他这是要引蛇出洞啊!
    富弼不动声色,小声道:“永叔早已不问朝政,若知你又将其置于漩涡之中,恐会怪你的。”
    韩琦毫不在意地说道:“天下间谁又没被他怪过?”
    富弼笑而不语。
    欧阳修年轻时那嘴炮,要么不开,要开必然就是地图炮,包拯他们都被教训过,谁能幸免。
    韩琦又补充一句,“况且你富彦国都不怪我,他又能怪我什么。”
    富弼稍稍皱眉,“当年决策,我确有疏忽,是责无旁贷。但是你方才之言,只是道出东流之弊,而未有提到北流之弊,这也是有失偏颇,难以服众。”
    韩琦笑道:“我若将话都说尽,他们说什么?”
    说罢,他瞧了眼王安石。
    富弼稍稍一愣,顺其目光看去,当即明白过来,不禁笑道:“原来你是抛砖引玉。”
    韩琦皱眉道:“是抛玉引砖。”
    韩琦下去之后,王巩便看向张斐。
    张斐大口灌下一杯茶后,又瞧了眼天色,“放衙时间到了,要不先休会吃饭。”
    “吃吃饭?”
    王巩差点没咬着舌头,这个紧要关头,大家都已经屏住呼吸,你竟然要吃饭?
    就连许遵都傻眼了,转过头去,困惑地看着张斐。
    张斐也纳闷道:“你们这么看着我作甚?”
    许遵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不如说完再去吃,你很饿吗?”
    张斐笑道:“检察长,这话题要是继续聊下去,可能晚饭都吃不下去,而且。”他低声道:“咱们要是表现的太多热情,会让人质疑的,就应该举重若轻,该吃饭时先吃饭。”
    质疑?质疑甚么?许遵捋了捋胡须,思忖片刻,突然笑着点点头,道:“就依张检控之言,先吃饭吧。”
    王巩虽有不解,但这里可是他们翁婿说得算,没有办法,他只能站起身来,宣布暂时休会,下午再审。
    这顿时就引起一阵哗然,人人脸上都充斥着不满,你丫是没吃过饭吗?
    这种关键时刻,王安石都已经快站起身来,你来个休会,你小心生儿子没小鸡鸡啊!
    吕惠卿便道:“如今时辰尚早,为何急于休会。”
    张斐道:“但我们觉得有些累,也有些饿,得去休息一下,下午还能继续。”
    “?”
    这个理由可真是-——欠扁。
    如果可以的话,不少官员恨不得上去,直接将这对翁婿踢走,自己来主持。
    来这么一出,可真是要了亲命啊!
    但检察院方面完全不在乎他们的看法,纷纷起身收拾文案来。
    我的会议我做主。
    不过曹太后对此有些异议,颇为不满道:“这张三年纪轻轻,怎么还不如几个老人,这一会儿功夫就累了。”
    她都没累,你就累了,你好意思吗。
    赵顼也有些不爽,“大娘娘放心,待会孙儿就去教训他一番。”
    他也是这么做的,将曹太后送到厢房里面休息后,他便立刻命人,悄悄将张斐给叫来。
    “为何你要突然休会,可别告诉朕,你是真的感觉累了。”
    见到张斐,赵顼就很是不解地问道。
    因为这场听证会,就是要解决这个争端问题,不解决这个争端,赵顼下不了台,如今人家韩琦已经将坡都给凿好了,但朕都还没有下去,你突然来个暂停,恐生变数啊!
    张斐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这是因为其实东、北二流之争,亦非此案的关键所在,公平起见,我们检察院不能过于引导这个话题,否则的话,他们定能看出,这场听证会是另有目的。”
    赵顼立刻道:“但这就是朕的目的。”
    “我知道。”
    张斐点点头,“陛下无须为此焦虑,依照我对王学士的理解,他一定不会就此打住的,下午他一定会申请出席,然后强调北流之害,以此来反驳韩相公
    如此一来,就不会影响到检察院在这场听证会的公正性,因为这是他们要强行议论此题,而我便可借题发挥。”
    “原来如此。”
    赵顼稍稍点头,突然呵呵笑得几声,坐回到椅子上,道:“你可真是将他们给摸透了。”
    张斐摇摇头道:“并非是我,而是韩相公,他方才急于离开,就是因为他希望留下了一个让王学士不得不出面辩诉的理由。”
    赵顼点点头,又是感慨道:“其实关于此番争论,朕早已经听得耳朵生茧,每每入寝之时,耳边总是回荡着这些争论,时刻在煎熬着朕。”
    说到这里,他突然看向张斐,“但奇怪的是,他们此番在听证会上的言论,却令朕耳目一新,好似听过,又好似从未听到过,这真是怪哉。你可知其中道理?”
    “规则。”
    张斐想都没有想,就回答道。
    “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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