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花的人只需要精心呵护,然后等待开花结果才是正途,而不是今日剪剪枝,明日翻翻土,显得自己做了很多,但其实都是无用功。
    “夺淮入海,实乃百年积弊,想要把黄河纠正回河南山东故道,实在是信心不足.黄河桀骜不驯,治理之难,非同小可。”
    宋礼这几句有点诉苦意味的话,其实也只能讲给姜星火听。
    宋礼这一年多将近两年的时间,面对的困难是极为复杂的。
    首先,黄河的泥沙问题堪称治理之首难,黄河之水从中游开始挟带着巨量的泥沙汹涌而下,这些泥沙不仅淤塞了河道,还使得所有支流乃至原本属于淮河水系的河床不断抬高,威胁着两岸百姓的安全。
    其次,黄河的水量变化无常,时而洪水滔天,时而干涸见底,这种极端的水情变化也给调整黄河夺淮入海的工程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性.治水的时间都是以年来计算的,而每年有洪水期有枯水期,在洪水期,宋礼需要确保新建的堤坝和旧有的那些堤把能够抵御住洪水的冲击;而在枯水期,他又要考虑如何调配水源,保证河道的基本流量,不让黄淮的百姓没有水浇地。
    此外,黄淮流域的地理情况是真的复杂多变,这给堤坝的选址和建设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朝廷没有充足的经费。
    治理黄河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支持,然而朝廷的财政状况并不乐观,虽然收入暴涨,但支出也同样暴涨,治理黄河这个项目很重要,但没有重要到能获得无限预算的程度,所以处处都得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节约成本。
    这些困难,宋礼能说给谁听呢?
    他是河漕总督,兼管着河道总理衙门和漕运总督衙门,不仅治水工程繁忙无比,更是要上下协调人事,这个主心骨是真的一点都不能露怯,因为若是他表现得没信心了,那恐怕下面跟着治理黄河的人就彻底慌了,也不用接着干了。
    姜星火知道宋礼不是求答案,只是求信心,但他还是想了想,给了对方一些自己思考后得出的建议。
    姜星火沉吟片刻,缓缓道:“黄河泥沙俱下,沉积太多,唯有束水以攻之,方能保河道畅通。乃治河之根本,然此法需得因地制宜,不可一概而论黄河泥沙多以伏地潜流的方式流动,特别是含量泥沙,其运过程极为平静,黄河中游的河上往往是泛出层清,在其下,泥沙粒径动组合,以束状或梭状,乎紧贴河床底部流动。”
    “国师的意思是?”
    “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办法,治理黄淮不分,治理黄河夺淮入海,肯定要用束水攻沙的法子,但若是到了山东地界,想要把黄河归于旧道,不妨先花时间清除旧道下面的淤泥,然后关键位置建立水泥堤坝,再把束水攻沙改为束水归槽这个词也是我来时的路上想出来的,不见得形容的贴切。”
    宋礼一时间没想明白:“束水归槽?”
    “对。”
    姜星火提笔画给宋礼看示意图:“既然我们有钢筋水泥,而黄河故道现在是空旷的,完全可以先清理淤泥,让河底平整,然后在两侧建立水泥堤坝,在空旷状态下等水泥晾干很容易,比在淮河流域用水泥堤坝需要先用土堤把河水隔开再建水泥堤坝方便多了而整体的规制,跟‘四道堤’是一样的,不过因为水泥堤坝不会跟土石堤坝一样被黄河水渗透,所以可以任由洪水和泥沙进入缕堤和遥堤之间的宽阔滩地,只要滩地的地势低,泥沙就会倾进去,然后沉积在里面,等洪峰退去再清淤即可。”
    “我知道了!”
    宋礼击节道:“黄河水浊在于泥沙俱下,所以河底清理的再干净,河堤弄得再牢固,只要时间长了,泥沙还是会淤积在河底,然后不断的形成抬升的地上河。”
    “而黄河主道是很受雨季影响的,还有暴涨陡落的洪水特点,这样用水泥堤坝把缕堤与遥堤的重心交替过来,就能起到额外淤滩固堤的实效,相当于洪水来的时候,分洪到了两侧,然后等洪峰过后,滩地上的洪水势必仍旧归回河槽,留在滩地的淤泥就可以挖出来了,虽然不能彻底改变黄河的泥沙淤积,但肯定能有相当效果。”
    姜星火点头以示赞同:“就是这个意思,对于治理黄河各支流蔓延以至于夺淮入海,用束水攻沙最好,但对于黄河主道,还是束水归槽更好。”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他们从黄河的源头说起,一直谈到了到底选用哪个故道入海口,讨论了河道的走向、堤坝的建设、泥沙的淤积……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两人的讨论时而激烈、时而平和,但始终都围绕着如何治理好黄河这个核心。
    治理黄河是关乎河南、河北、山东、黄淮,四个布政使司近千万人口的大事情,黄河治理不好,北方的农业就很难发展好。
    一啄一饮,莫非前定。
    其实“究竟要不要花费巨大的代价和时间去治理黄河”这件事,早在姜星火在诏狱中模拟元朝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决心。
    无论花费多少金钱,无论付出多少时间,他都要把宋、金、元留下的这个烂摊子收拾好。
    如此一来,南北才能齐头并进发展,大明才没有撕裂的风险。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转眼间已是夕阳西下,但两人似乎都忘记了时间的存在,依然沉浸在激烈的讨论中。
    直到王斌实在是忍不住来报,晚餐已经备好,姜星火和宋礼才如梦初醒般地停下了讨论。
    姜星火望着宋礼那张变得黑瘦的脸庞,心中充满了信心,有这样一位执着于治河的大员全权处理此事,黄河的治理大计定能成功。
    从济宁州出发,北上参观了一下东昌之战的战场遗址,然后姜星火就掉头向西到开封与周王朱橚见了一面,朱有爋扭扭捏捏的喊了声爹,周王朱橚看了眼这在海上漂了好几年都晒成猴子的儿子,一脚把他踹了出去.不过倒是听说朱橚事后偷偷抹了眼泪。
    周王朱橚种草药种的不错,王府大半都成了中药养殖场不说,外面的庄田也都种满了,各种草药的集中种植经验,基本总结的差不多了。
    周王朱橚从年轻的时候就对医药感兴趣,在此之前已经完成了《保生余录》和《袖珍方》的编撰,后者是一个类似于《家用常见中草药指南》的东西,可谓是条方类别详切明备,极其便于应用,姜星火看了以后如获至宝,当即就决定用这个来免费印刷后配发给医师,提高整个大明乡村的医疗水平。
    而朱橚目前进行的大工程是在开封组织了一批学有专长的医者和学者,有刘醇、滕硕、李恒、瞿佑等人,进行一部医学汇总类的巨著编撰,也就是《普济方》。
    《普济方》这个大工程现在已经基本完成了,共有方脉总论、运气、脏腑、身形、诸疾、妇入、婴儿、针灸、本草等上百门分类,包含六万多个药方和二百多张绘图。
    这还不止,朱橚又招募了一批画工和农人,专门用来对他中药养殖场的药物和一些常见植物的生长全过程进行记录,也就是《救荒本草》,现在记录了四百多种植物和药物,而且与传统的本草类著作不同,朱橚的描述来自直接的观察,不作繁琐的描述,只用简洁通俗的语言将植物形态等表述出来,并且描述一种植物即附一插图,图文配合相当紧凑。
    有了这个东西,姜星火梦想中的中草药集中养殖降低百姓抓药成本的事情,就是真真正正有了可能。
    带着对周王朱橚的感谢,姜星火承诺朱橚的全部著作,《保生余录》《袖珍方》《普济方》《救荒本草》都将被全文不改地列入《永乐大典/大明百科全书》里,并且带着朱橚名字的这几本书,将成为大明医药养殖和医师指导用方、百姓家庭用药的标准参考书。
    但出乎意料的是,朱橚对于留名反而并没有太大兴趣,只要求给参与其中的所有人都署名。
    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当皇帝这件事,朱橚几乎拥有了能拥有的一切,而他跟他的兄弟们都不一样,他是一个充满了高级趣味的人——推广医术救死扶伤就是他最感兴趣的事情。
    随着这一路北上一路体悟,姜星火也终于在永乐四年的盛夏,抵达了他这一世还从未来过的北京城。
    第561章 师徒
    暖风拂面,盛夏金色的阳光洒在树荫的间隙,落在脚下形成了斑驳的光点。
    “国师的车队到了!”
    城门之外,蹄声急促。
    随着前面小吏来报,一行身着官服的官员们从遮阳的树荫里走出来,面露肃穆之色,整齐地排列在城门外的道旁,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姜星火。
    为首者乃是二皇子朱高煦,他穿着一身反光刺到睁不开眼的明光铠,拄着一把双手仪刀,如小山一般站在最前面。
    而徐魏国公辉祖与镇远侯顾成,这两位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的都督,则是一左一右,同样屹立在道旁,他们身穿明军将官制式铠甲,腰佩长刀,都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意思。
    紧随其后的是北京行部尚书郭资,其人乃是河南武安人,洪武十四年入太学,洪武十七年参加应天府乡试中举人,洪武十八年中进士,初任户部试主事,后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得到户部尚书郁新的推荐授北平布政司左参议,然后连升右参政、左布政使。
    靖难之役的时候,郭资和左参政孙瑜、按察司副使墨麟、佥事吕震这批人,构成了北平系文官的最初班底,跟着世子朱高炽守北平,因此是不折不扣的大皇子一系。
    靖难成功后,朱棣赐其白金、文绮、八思巴文银币,并以北平行部尚书(后改北京行部尚书),统北京六部事,授命筹建北京城。
    郭资再往后,则是一票的侯伯勋贵。
    远处,尘土飞扬,一行队伍缓缓驶来。
    为首的,便是姜星火,他坐在小灰马上,虽然坐骑不太帅气,但姜星火身姿挺拔,宛如松柏之姿,仪态还是让人见之难忘的。
    他的到来,让原本还有些噪音的城门外顿时安静了下来。
    “特进荣禄大夫、奉天辅运推诚效义文臣、上柱国、国师姜星火到!”
    随着一声高亢的唱名,众官员纷纷躬身施礼,迎接这位国师大人。
    其实论头衔,郭资、徐辉祖、顾成这些人都不输姜星火,而姜星火与北平系文官之间也素无来往,显然,姜星火到来时的迎接仪式这么有牌面,是朱高煦一手安排的。
    姜星火是朱高煦的老师,这一点谁都改变不了,所以朱高煦给姜星火最大的尊重,也是给他自己最大的尊重。
    郭资等人未尝见得想要如此礼遇姜星火,他们有的人称病不来迎接也可以,但不要忘了,眼下京营三大营二十万大军可是还在北直隶呢,这么多勋贵武臣对姜星火的态度跟他们可不一样,个顶个的想要亲近。
    “见过国师!”
    五军营总兵官成阳侯张武、三千营总兵官同安侯火里火真、神机营总兵官安远伯柳升、北京镇总兵官泰宁侯陈珪、宣府镇总兵官成安侯郭亮一大票重量级的勋贵武臣们齐声呼喝,其中有不少人甚至还是从周边驻地赶回来的。
    顿时,飞鸟惊起,闻者无不变色!
    这一刻,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肃杀与庄重的气氛,哪怕是之前有些漫不经心的文官,此刻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敬畏与尊重。
    这就是再直接不过的表态!
    随着这两年北征鞑靼和西防帖木儿的军事行动,朱高煦逐渐表现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能力,他在军中的威望进一步上升,可以这么说,如果朱棣忽然驾崩了,那整个京营三大营二十余万人马上就会推举朱高煦当皇帝。
    这黄袍,由不得你不披。
    原因也很简单,一个支持军队开疆扩土秉持着“扩张主义”国策的皇帝,是对军功贵族最有利的,而且这个皇帝如果还同时支持以“重商主义”为主要经济政策的变法的话,那么军功贵族不仅能够获得不断打开的上升通道(直到帝国的全球化扩张达到极限),而且还能够获得与对外扩张相伴而来的贸易红利。
    大皇子当皇帝,你不仅升不了爵位发不了财,而且还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失去庙堂话语权被文官踩头;二皇子当皇帝,你又加官进爵又盆满钵满,世界如此广阔,年年有仗打,手里的兵权还能不断加重伱的庙堂话语权。
    换做你是勋贵武臣,你选哪个人当皇帝?
    但是,但是。
    既然勋贵武臣如此支持朱高煦,那为什么在姜星火前世,朱高煦没能当上储君呢?
    这就是因为姜星火穿越所带来的一系列蝴蝶效应了。
    第一,在姜星火前世,朱棣第一次北征是因为丘福浪战全军覆没,而跟着丘福一起死在草原的,全都是朱高煦的重量级支持者,而在现在,随着京营组建和第一次北征时间的提前,这些跟朱高煦在靖难之役时生死与共的勋贵,全都坐到了掌握兵权的关键位置。
    第二,朱高煦的另一个重要支持者,也就是靖难三巨头(朱能、丘福、张玉)里的朱能,在原本的历史线里,是在南征安南的路上病逝,而此时朱能还活着,再加上姚广孝,相当于在世的燕军国公,全都支持朱高煦当储君。
    第三,原本的历史线里,支持朱高煦的人基本都是勋贵武臣,没有文臣,而现在则完全不同,虽然支持朱高煦的文臣不占据文臣里比例的绝大多数,但从绝对数量上来看,并不少。
    第四,如果没有姜星火的变法,勋贵们即便支持朱高煦,也不能获得更多的经济利益,而现在随着变法的进程加速,勋贵们从各个公司、工坊的股权里,获得了远远不断的经济利益,为了维系这种经济利益,他们只能支持朱高煦、支持变法。
    正因为这些原因,现在朱高煦明显在储君之争中占据了极大的优势。
    要知道,在姜星火前世,没有现在的这些条件,朱高煦都能跟朱高炽五五开,而现在有了这些种种有利条件的加持,再加上朱棣本人的偏爱,不占据极大优势才是不合理的事情。
    故此,现在其实缺的就是个名正言顺。
    ——只要利用这几个月的延期,赢得南北直隶的变法发展竞赛,那么朱高煦登上储君之位,将无人可挡。
    眼见姜星火来到跟前,朱高煦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小灰马,直接呲开了大牙.小灰马被吓得直接一哆嗦。
    姜星火在马背上看到朱高煦兜鍪下的面容时,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几年的师生情谊,早已超越了一般的关系。
    朱高煦亲自上前,象征性地伸出双手,扶着姜星火下马。
    姜星火借力轻轻一跃,稳稳地落在地面上。
    朱高煦深深一礼:“老师,两年未见,您依旧风采如昔。”
    姜星火扶起朱高煦,仔细地打量着他,嘴角难掩笑意:“你也成熟了不少,国朝有你,真是让我倍感欣慰。”
    朱高煦听后,眼中闪过一丝自豪,但随即又谦虚道。
    “都是老师教诲有方,俺可不敢有丝毫懈怠。”
    两人就这样站在北京城外,久别重逢的喜悦与一些莫名的感慨交织在一起,仿佛时间都为他们暂停了脚步。
    周围的官员们看到这一幕,无不感叹于他们师生之间的深厚情谊。
    而这一幕落在一些文官的眼中,也难免闪过了忌惮之色。
    随后众人见礼。
    姜星火还礼后微微一笑,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停到了郭资身上。
    郭资年约五旬,神情沉稳,须发微微灰白,更显出几分老臣的稳重与干练,腰间挂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随着风轻轻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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