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面,顾名思义就是在案板上摔成的面,这样的面格外筋道,从汉代的时候就有了,黄淮一代尤为喜欢,如果再往北到了山东,那就是吃馒头要多一点。
    很快面就端上来了,没有太多调料,也称不上有多好吃,但在路上奔波了半日的姜星火却吃的很香。
    “你这是什么吃法?”
    姜星火看着端着碗面,就着蒜蹲在长条凳上吃的朱有爋问道。
    “这就不懂了吧。”
    朱有爋这人从说话语气到脸上的细微表情,都拽的有些欠揍:“太祖高皇帝就爱这么吃面,尤其是淮西的板面。”
    朱有爋没压低声音,茶铺的摊主也听到了,直接吓得一哆嗦,权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毕竟老朱虽然驾崩八年了,但他的余威可是很难彻底消散的,一句嘴欠的话把自己送进牢狱可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朱有爋不怕这些,这逆子连他爹都能举报,他还怕已经入土了的爷爷?
    反正在大本堂读书那会儿,朱有爋和朱高煦都是被老朱吊起来打的那种。
    眼下爷爷不在了,又不能从钟山孝陵坟头爬出来打他,朱有爋自然是可劲儿的埋汰。
    至于老朱有没有这个习惯,姜星火还真不知道。
    但既然朱有爋说的这么绘声绘色,尤其是嗦面条的时候还发出很大的声音,姜星火就偏向于不相信了.指不定这脑后有反骨的小子在黑老朱呢。
    姜星火不喜欢就着面吃蒜,而是从摊主放的筐里取了几个咸鸭蛋,分给曹松、慧空、王斌等人。
    “高邮州的咸鸭蛋,远近闻名,尝尝。”
    姜星火敲了一个放到面里,双黄的。
    “蛋白璧玉,蛋黄如玛瑙,红白相间,壁合联珠,实为人间之珍品啊。”
    朱有爋吃得差不多了,忽然问道:“对了,慧空你能吃鸭蛋吗?”
    慧空的筷子顿在了半空中,想了想反问:“为什么不能吃?”
    朱有爋压低了声音:“我上次出海的时候,在南天竺就见过很多僧侣,他们都是不吃鸡蛋的,想来鸭蛋也不吃,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大藏经》中有云:一切出卵不可食,皆有子也。”
    姚广孝不是正经和尚,慧空显然也不是。
    “我们华夏的和尚在南朝梁武帝萧衍颁布《断酒肉文》以前还能吃肉呢,吃个鸭蛋算啥?更何况,鸭蛋里又没有鸭子。”慧空理直气壮地说道。
    说罢,一口一个双黄蛋。
    旁边有个小伙子见他们吃的开心,涎水都要流出来了,姜星火直接扔了一个鸭蛋给他。
    “请你的。”
    小伙子皮肤偏黑,精瘦有力,胳膊上挂着肌肉,咧开嘴说了句吉利话。
    “谢谢贵人,贵人万事遂意!”
    不过姜星火的鸭蛋显然不是白吃的。
    “小兄弟是哪的人?”
    “西南三垛镇的。”小伙子一边吃面一边说道。
    “看伱这样子是刚干完活?”
    “对,前阵子刚从西边填湖回来,怎么,贵人车队缺向导吗?”
    小伙子很机灵,一看姜星火的衣着打扮就知道他不是纯粹的商人,身上儒雅的气质很难遮掩。
    “不缺,随便聊聊。”
    见他很机警,姜星火打了个哈哈,随口扯了几句。
    也就是工地管不管吃,有没有打骂之类的事情。
    得到的结果还算好,治水筑坝的时候,被雇佣来的民夫基本的伙食没有被克扣,但打骂还是免不了,不过据说已经很少有把人打重伤的事情了.总之,跟以前比还是有进步的。
    吃完饭,姜星火又到村口,忍受着大婶们奇怪的目光和捂着嘴巴的窃窃私语,与一位路过的正在挑粪的老丈攀谈起来。
    “老丈,今年治水,朝廷的征调情况怎么样啊?”
    那老丈放下担子,打量了一下姜星火,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着说道:“您是监河的御史吧?不瞒您说,您那几个同僚都来了好几回了。”
    姜星火:“.”
    姜星火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来到此地的一切遭遇都显得有些古怪了。
    合着巡河御史早就把这地方趟了好几遍了!
    不过这也不奇怪,此地直属于高邮州,又是京杭大运河沿线的补给点,左右都有湖泊,如果巡河御史不来,才叫怪事。
    不过老丈还是挺高兴的说了:“说实话,一开始听说要征调人力,村里人都有些担心,怕是跟以前一样又要出什么徭役。可后来听说朝廷不仅给工钱,还管饭,大家伙儿都乐坏了。这堤坝建好了,河水就不再泛滥,我们的庄稼也就有了保障,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姜星火又顶着大婶们奇怪的目光问了问,反应基本都一样,但不像是统一口风,更像是真实情况。
    黄河夺淮入海的治理非一日之功,需得上下一心方能成功,而今看来,百姓并不愚昧。
    黄淮布政使司的“黄淮”二字是怎么来的?事实就是,黄淮百姓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河水泛滥的困扰,而此次朝廷治水的政策也算是深得民心,堤坝建设从整体上看进行的也颇为顺利,最起码沿途的堤坝姜星火都打马去看过了,质量没什么问题,
    就在这时,一群税卒同样来到了村庄,这些后来培养训练出来的税卒并不认识姜星火一行人,他们只是按照新政的要求,挨家挨户地通知现在税收政策调整,尤其是户口累进税、分家公证税和士绅一体纳粮的事情。
    一时间,村庄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敲门声和交谈声。
    趁着这个时机,姜星火又去田地里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一下此地清田的情况,得到的结果也大差不差,因为这里大地主不多,所以去年清田还挺顺利,官吏们也算秉公执法。
    随后,姜星火静静地站在一旁,观察着这一切。
    目前还没到收夏税的时候,而且税卒们下乡来宣传税收政策,宣传的是地税内容,不是夏秋农业税,姜星火构筑的地税体系,目前主要是户口累进税和分家公证税,相当于变种的人头税,是给地方创造财源,进一步撕裂地方官员和士绅的。
    从中枢的角度来讲,地方官员和士绅勾结起来危害极大,而二者的关系越差,中枢就越容易控制地方推行政策。
    由于这两项税收直接关系到士绅们的切身利益,按照新政的要求,家家户户都要按照户口的多少来缴纳累进税,而分家则需要公证并缴纳一笔不小的税费,所以这对于当地本就抠搜的地主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不过地主们虽然心有不满,但也知道抗税不缴是万万不能的,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州府能够体恤民情,对地税税收政策做出一些调整。
    但州府对这些新政,显然是很难改变的,尤其是黄淮、浙江、江西这种靠近南直隶中枢的布政使司。
    再者说,即便有能力,地方也不会改,因为这种变种人头税,是细水长流的买卖,只要这个地方有人存在,就能一直收,给地方州府补充财源用作开支,何乐而不为?
    而随后,税卒们又通知了关于士绅一体纳粮的事情。
    还是姜星火提的那几点。
    “严禁不法士绅包揽他人钱粮征收和带头抗粮;严禁官绅勾连诉讼;严格监管生员,严禁生员罢考、罢学。”
    目前士绅一体纳粮的事情,以及关于“不法士绅”和“不法生员”两个名单的设立,已经在南直隶展开试点了,江北的黄淮布政使司还没有进行试点,税卒们只是提前进行政策宣贯,让百姓和士绅做好心理预期。
    实际上,这也是姜星火在管理学上的小小手段。
    比如庆历新政和王安石变法,都是搞的风风火火,今天开封出了新政决策,明天就要整个大宋都施行,不仅缺乏试点,更缺乏信息的铺垫。
    看起来雷厉风行,实际上下面往往一脸茫然或者一脸懵逼,根本半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而姜星火不是这样。
    姜星火要做什么事情,所有政策,都是先在南北直隶的某个府分别进行试点,然后根据试点经验进行微调,微调后的政策推广到南北直隶再次试验,直到确认无误,才推向全国。
    而且在任何涉及到地方的政策宣布之前,都会提前通过《明报》或者税卒卫,进行书面及口头宣贯,务必让地方上的人有心理准备。
    但不管怎样,新政在这个小小的张家沟里的情景,还是挺有意思的。
    税卒的宣传,百姓的事不关己,士绅地主的无奈.这些情况,都被姜星火看在眼里。
    各阶层有各阶层的利益,姜星火手里握着切割利益的刀,自然是有自己考虑的。
    新政的推行是为了国家的长远之计,但作为政策制定者,他也明白政策的实施需要考虑到民间的实际情况。
    目前地税的两个税种的推行,还在南直隶及其周边的几个布政使司进行试点,具体这个税率要怎么定,还需要试点两年后,根据各布政使司的反馈和实际调查的情况来定,姜星火也决定好好思考一番,看看如何在新政与民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毕竟,除了江南和江西的士绅因为自身财力和庙堂影响力,属于独一档的存在,其他地方的士绅,尤其是北方的士绅,其实在土地占有比重上并不夸张,或者说北方的不叫士绅,只叫地主这是没办法的事,自从靖康之难以来,无论是金人万户瓜分土地,还是元朝的汉人世侯,都凭借着武力在事实上消灭了能形成江南士绅那种垄断话语权的士绅阶层。
    到了大明,开国三十多年了,北方还是这样。
    举个最直观的例子就是,靖难之役里支持燕王朱棣的,都是北方的中小地主和自耕农,甚至很多人都是自掏腰包自备刀弓加入燕军的。
    为什么?除了民风剽悍以外,就是从靖康之难后,北方胡化的太严重,以至于地主们对于老老实实种田读书,靠耕读传家来传承土地财富都兴趣不大了。
    ——种田哪有抢劫来得快?
    你尽管种田,我只管磨刀。
    所以,北方的民间缺乏足够分量的地主,或者说北方就没有太多的“士绅文化”,当然了,对于地主来说既然是农业社会那不可能没有,只是说民间缺乏,而军功贵族们实际上还是占有了大量的田土。
    但军功贵族们财大气粗,主要的财富来源在过去几年就是全靠抢,所以目前对于这些洒洒水一样的户口累进税和分家公证税是不在乎的,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反对新政。
    真正有反对声音的,是江南、浙江、江西的士绅们。
    一路上,张家沟这样的村庄,姜星火见了不知多少,他继续北上,槐楼镇、宝应、清江浦、马头镇、宿迁、新安、徐州、沛县.一直到鸡鸣台,算是出了黄淮布政使司境内,到了山东布政使司境内。
    在兖州府济宁州的原河道总理衙门,姜星火见到了宋礼。
    一年多不见,对方竟变得如此黑瘦,仿佛整个人都被黄河的沉沙侵蚀了一般。
    宋礼的脸庞上已经瘦脱相了,但眼中却着实有光。
    姜星火心中不禁有些感慨,这官迷自从担任了河漕总督,是真的拼了命了,为了治理黄河,没日没夜地奔走在河堤上,与风沙为敌、与洪水搏斗,才换来了今日淮河流域彻底肃清的成就。
    别的不说,就这份执着和坚韧,实在是令人敬佩。
    “大本,辛苦了。”姜星火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宋礼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往大了说为国为民,往小了说也为自己,何谈辛苦?倒是国师本就繁忙,这次又千里迢迢赶来,才是真的不易。”
    姜星火为什么北上,宋礼心知肚明。
    两人相视而笑,谁都没提起当年在兵仗局初见时各怀的心思。
    如今宋礼靠着自己技术官僚的能力,已经是半只脚踏进了尚书的门槛,距离位极人臣不过半步之遥了,全身心都在治理黄河上,却是半分杂念也无。
    姜星火也是务实之人,他细细看了半晌现在黄河治理情况的图纸,只觉得四个字——道阻且长。
    黄河的问题,是宋、金、元三国留下来数百年的积弊,故道无数,肆意汪洋,根本不是短时间能清理出来头绪的。
    “我一路走来,淮河流域已经治理的很不错了,黄泛区的无头湖泊都已填平,该建立堤坝的地方立了堤坝,淮河清水和黄河浊水已经区分开来,黄淮不分算是捋清了,不容易。”
    姜星火这一路北上,看得多,问得多,唯独插手的几乎没有。
    因为他很清楚,很多事情并不需要他亲力亲为,就比如如今的黄河治理,宋礼辛苦熬了一年,里面工程的艰难,里面沟通的繁杂,那十万余丈的土堤.哪里是他看了几眼图纸就能夸夸其谈地指导呢?
    定下制度,选对人,这个过程就像是选好种子和土壤,把种子栽培下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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