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沉闷若雷的气流划响,一团直径数丈的巨大火球轰然自高空中坠落,接触地面时产生的爆裂焰芒四散激射,顿时将苏萨克阵营中清出了大片焦黑空埕。
    敌军依旧是蛮牙,依旧就只有一条防线,区别在于,如今的马贼已经退至驻地所在的山谷入口。前方是连绵数里的丘陵地带,而身后,则是家园。
    他们早已无路可退。
    火球炸出的浅坑边缘,满头满脸俱是土屑的雷鬼挣扎着从遍地尸骸间爬起,茫然环顾四周,突如其来的剧烈震荡令他有些眩晕。空气中弥漫的尸肉焦糊味像是一把无形的刷子,生生**他的嗓眼,深达肠胃中来回搅动不休。
    雷鬼想吐,可是什么也吐不出来。短短半天里发生的全部宛如一场可怖的梦魇,要不是半空中苏萨克的箭雨还在片刻不停地厉啸,他几乎快要以为,这真的都是些幻觉。
    没有人会想到蛮牙的反扑会来得如此之快,巴帝援军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将斯坦穆境内的入侵部队悉数歼灭,而如今卷土重来的这一批,却是从蛮牙国内遣出,一路杀过巴帝领土悍然直达了这片草原。
    纵深跨度超过千里的行军路线,似乎没有给蛮牙人造成任何麻烦。留守在那些收复行省的联军再次被轻易击溃,无论巴帝还是斯坦穆本国部队,在这支强悍的兽人尖兵面前尽皆溃退如潮。
    或许是因为国内军力匮乏,这一次蛮牙派出的反攻部队仍然不过两万。随着前锋线的高速推进,他们渐渐分化出若干军团,形成十余支齐头并进在图兰卡大草原上的锐利矛头。
    局势的急剧失衡,缘自于蛮牙兵种的变化。形态各异的兽人虽然还是军团中的主要组成部分,但一些狰狞而强大的生物,却首次出现在了斯坦穆的土地上。
    令人禁不住心生畏惧的是,它们也同样拥有那种诡异莫明的分身能力。极短时间内呈几何数字增长的逆袭者宛若飓风过境,在横扫了小半个斯坦穆后,终于和回拨的巴帝主力部队正面触撞。
    这是场难以形容的酷烈之战。蛮牙人犹如越来越多的蝗虫,贪婪而蛮悍地大口吞噬着一切能够吞噬的东西。人类,异族,甚至是牛羊马匹,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在战火纷燃的失地内存活。
    在那些地狱深渊中爬出的恶灵眼里,联军充当的是食物,而不是敌人。
    扮演救世主角色的巴帝援军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集结成一道钢铁坚墙,随着敌军的强力硬撼,双方逐渐将战场变成了延绵无际的杀戮沼泽。身处其内的每支部队,甚至是每个士兵,都已经陷入无休止的疯狂杀欲之中。
    黑与红,逐渐成为这片死亡地带的原色。生存下去的唯一前提,就是你必须学会蔑视生命。
    虽然不明白确切的原因,但马贼之王索尼埃还是依照撒迦临行时所言,派出了数百苏萨克纷赴各方打探战报。也正是因为如此,蛮牙部队的全体覆灭以及第二波攻势的汹涌展开,才得以在第一时间就回传到马贼驻地,几近滴水不漏。
    心机深沉的索尼埃在蛮牙大军过境之前便已下令回缩防线,丘陵地带形成的天然屏障却还是没能让他们摆脱袭来的厄运——蛮牙游骑兵与苏萨克暗哨的狭路相逢有如突兀爆起的火花,随即燃起的滔天烈焰毫无怜悯地将数万马贼拖入了这场他们并不想要的战争。
    途经此地的蛮牙大军只是留下了半个师团不到的兵力,很显然,它们对苏萨克的存在并没有过于看重。
    当索尼埃第一眼看到那些敌军阵列中的丑恶生灵时,他就已经意识到,或许这次幸运女神再也无法眷顾己方。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
    溃败甚至要比马贼之王想象中还要来得更快,数万苏萨克在不断回缩防线的同时,丢下了难以计数的尸骸。尖啸激射的箭雨和狂暴陨落的巨型火球,已然成为笼罩着整个战场的主旋律,每段飞舞跳跃的音符都意味着大量生命的泯灭。火中的苏萨克大旗早就化为片片灰烬,流转在半空中,凄凉坠落。
    过半的伤亡数字,使得索尼埃逐渐心如死灰。他很清楚,很多事情在一开始时就已经注定结局。比如说,当年的那次军营反叛,又或者,今天的血色博杀。
    蠕虫的样子每个人都见过,可是当这些软体生物放大无数倍出现在眼前,你就会发现它们的形态是如此狰狞莫明。在那端勉强能称之为“头颅”的部位上,生着一张张黑洞洞的大口,里面交错参差着长而青森的利齿。灰褐色的环形肉节由粗至细地分布在黏液横溢的躯体各处,半透明的腹部鼓胀到最大程度的瞬间,团团暗红色的火球就会从腹腔内部旋绕凝结,继而疾射出大张的血口,喷薄如爆。
    除了火龙,索尼埃不曾想到世间还有别的生物可以喷发出这般强烈的火系魔法来。这上百条巨虫均有十数丈长短,蠕动的速度极为缓慢,但喷射起火球时却既劲且疾。足够坚韧的表皮使得苏萨克阵营中飞来的箭矢对巨虫几乎起不到半点作用,除了阔然无边的血口之外,它们几乎没有任何足以致命的弱点。
    眼见着大批手下在纷爆的烈火中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马贼之王的双目已渐渐赤红。无力反抗的挫败感刀锋般割划着他的内心,耳边的喊杀声正在耻辱冲击之下逐渐变得微不可闻。直到斜刺里蹿出的一人将他重重扑到,索尼埃这才霍然惊醒过来。
    “真险,差点就没命了。”雷鬼从地上翻身爬起,心有余悸地望着适才马贼之王站立的所在。那块地面已经被火球爆裂的炽焰所填满,“嗤嗤”的剧烈燃烧声响直教人遍体生寒。
    索尼埃一语不发地站起,阴沉着脸远眺蛮牙阵营。黑压压的士兵阵列正在好整以暇地抛射弩箭,至于是否能够袭中目标,则根本不会有人去在意,因为那些巨虫已经让它们处在了不败之地。
    战争延续直至今日,仿佛就连历来悍勇无比的蛮牙兽人,也慢慢学会了避免无谓的牺牲。
    “米塔罗,带上一个大队回去驻地,其余人统统上马。”索尼埃嘶哑地低吼,独眼中现出狼一般的凶戾神色,“那些毛茸茸的家伙始终在逼着我们后退,想要改变现在的局面,就只能让它们试试苏萨克的马刀到底快不快!”
    “老大,让我回去做什么?”膀大腰圆的米塔罗远远走近,焦黑一片的脸庞上满是不解。
    “把所有的女人和孩子都带走,护着她们去南边,现在就去!”家园是无可替代的,终于想要放弃的索尼埃只是在懊恼,没有尽早做出决定。撒迦曾经善意的劝告让他感觉到了无稽,而现在,内心中剩下的却只有悔恨。
    米塔罗怔了怔,踌躇道:“南边?那可是正规军的地盘。运气不好的话,我们可能会被全部吊死......”
    “只要你的手里还有刀,就没有人能够这么做。找个僻静的地方先安顿下来,就算是被发现,正规军也要比蛮牙人好对付得多。”索尼埃瞪视着他,一字字地道:“活下去,保住苏萨克的血脉。如果你胆敢半途溜回来,我发誓,一定会亲手割下你的脑袋!”
    米塔罗木然许久,忽地跪了下去,等到爬起时,这虎狼汉子已是泪流满面。环顾了一眼四周后,他霍然转身,大踏步走向后方圈固的马群:“所有第三大队的杂种们,都他妈跟我走!”
    直到疾如骤雨的马蹄声消失在谷地深处,索尼埃才缓缓收回投注的目光,歉意地向着雷鬼道:“抱歉了,我的朋友,你也早点离开这里罢,跟着大队一起走。将来还能见到撒迦的话,替我带句话。”略为沉默一会,他豪笑起来,“就告诉他,他是个真正的男人,老子也是!”
    高空中赤芒耀闪,又是几团硕大的火球斜斜砸下。较近处的阵列间轰然爆起大片焦土残尸,一名年轻的苏萨克于惨呼声中高高飞起,带着满身的赤火摔落在索尼埃脚边。
    这些纷燃在阵地各处的火焰,似极了贪婪的蛇。它们一旦现出身形,便必然要将周围的物事悉数吞噬干净,无论草木,抑或血肉生灵。
    那唇角边还带着淡淡茸毛的马贼并没有被痛苦折磨得太久,索尼埃安静地凝视着他,倏地抽出长刀,展臂刺下。
    灵魂在最后时刻的无助**终于止歇,索尼埃面无表情地转身,径直走到马群所在的后方营地间,纵身跃上座骑:“还在等什么?既然那些**养的蛮牙人喜欢杀戮,那我们就杀到它们哭泣,杀到它们颤抖,杀到它们不敢再杀!”
    “杀!!!”
    每个苏萨克都知道这类似于扑火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但一柄柄雪亮的马刀俱已毫不犹豫地挥起,一匹匹高大战马均是在骑士的操控下长嘶扬蹄,卷起成千上万道凛冽的旋风直扑蛮牙阵地!
    刚劲如刀的气流划响不断自雷鬼耳边呼啸而过,怒驰前方平原。阴霾的苍穹之下,鱼人怔然注视着无数滚滚的烟尘汇成滔天巨浪,在相继砸落的火雨中逐渐残缺、瓦解,不由心中震颤,全身剧烈地战抖起来。
    这些相处不久的马贼,在以他们横蛮而直接的作风迎接着战败的命运——即便是死,也要以最为酣畅的方式换取部分同伴生的权利。
    每个人都畏惧死亡,但此刻雷鬼的周遭阵地上已经再也看不到半名马贼。从前方杀戮之地远远传来的,除了兵刃相触的锵然微响外,还隐约有着苍凉的俚歌低沉回荡。
    雷鬼最后望了一眼那方,霍然转身,向着山谷内疾纵而去。他从来就不是个善于拼命的人,相较于博杀而言,他自认为还有着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
    苏萨克驻地里已是一片慌乱而惶然的景象,有很多老人及女眷都固执地不肯离去。不仅仅是因为这块土地上倾注着他们太多的情感,更加重要的是,几乎是每个人都在企盼着自己的亲人能够从战场上安然回归。尽管,那是几近于奢望的想法。
    米塔罗红着眼吩咐部下强制执行马贼之王的命令,长鞭的脆响随即四处炸起。凄惨哭号声中,平日杀人不眨眼的苏萨克纷纷在痛苦中咆哮着,无论结局将是如何,他们只想尽早结束这场噩梦。
    雷鬼飞快穿过混乱不堪的人群,径直奔向谷地彼端纷立的屋村群落。在其中一间不大的木屋门前,他停下了脚步,气喘道:“我们得走了,现在就走。”
    透过半掩的屋门,罗芙的身影自暗处现出,凝望着神情焦灼的鱼人,她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我想在这里等他回来。”
    雷鬼愕了一愕,历来木讷的性格使得他不知如何去劝阻这固执的女子。早在裁决小队远赴烈火岛之后,两人便已成了这处所在唯一的异乡来客。终日昏睡的红逐渐于肉翼下长出了一层柔软的膜,这并不太厚的附着物很快就爬满体表,将它裹成一只红火色的圆茧。
    罗芙并不清楚这奇异的状况意味着什么,她唯一还能做的,就是时常轻抚着红,于忐忑中默然等待。
    爱情令人沉溺,同时也令人丧失理智。直到山谷中所有的人已尽皆撤离,罗芙还是木立在屋内,将红抱在怀里,略显憔悴的俏颜上呈现出近乎麻木的平静神色。
    充满不安的一周已悄然过去,今天的她,甚至不清楚撒迦是否还活着。虽然在很久以前,罗芙就已经预料到这般无奈的境地,但身为一个深爱着对方的女子,她只想在这片事先约定的土地上,守候那个孤独而骄傲的身影归来。
    至于别的,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雷鬼笨口拙舌地劝了很久,却毫无成效,只得黯然向着谷外退去。罗芙注视着他略显仓惶的背影,淡漠地笑了笑,掩上屋门,重新回归那片寂寥的沉暗之中。
    再无一人的苏萨克阵地间,那曾经密布半空的箭袭威胁已经不复存在。杀声震天的双方像是两条翻滚撕咬的土龙,在寒光耀闪的兵刃冷芒中飙起漫天横飞的赤雨。悄然无息的,巴帝阵营后方腾起近百条妖异身影,迅疾无比地飞上高空,向着苏萨克驻地所在的山谷掠去。
    这些鹰身人首的邪恶异灵均有着将近丈余的体长,双翼横展更是狞态摄人,威猛得难以形容。几名人类军官高高乘骑其上,口中不住叱喝,显然是意欲探袭敌方死死固守的巢穴腹地。
    即将到达狭隘谷口的时候,一支羽箭自下方直射而上,准头却是相去甚远,偏开数十丈径直射空。远眺着空无一人的苏萨克驻地,几名蛮牙军官相顾冷笑,催促人面巨鹰齐齐落下,围在那不知死活的偷袭者周遭。
    四溢的劲风方自挟卷着尘灰散尽,蛮牙军官已尽皆放声大笑,像是遇上了什么极为滑稽的事物。
    横阻在谷口的雷鬼,就只是孤身一人,执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长弓。看上去,他似乎正处在极大的惊恐当中,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脚步亦在茫然后退。
    即使是与蛮牙军中的兽人士兵相比,这瘦弱的异类也要更为丑怪得多。没有鼻翼,没有眼睑,周身四处布满了肮脏的土屑焦痕,一双生着肉蹼的双手紧攥着长弓,竟是没有勇气再次引弦袭敌。
    “嘿,你们看这家伙像不像一头真正的杂种?”蛮牙军官中的一人快要笑得直不起腰来。
    另一名军官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雷鬼,摇头道:“放下武器,然后告诉我们,你的那些同伴都逃去了哪里?坦率的说,或许也只有你这样的笨蛋才会被留下来。我并不介意下一刻鶳鹰就会多些血淋淋的食物开胃,如果你不懂得把握机会的话,没有任何人再能救得了你。”
    近百头黑羽利爪的巨鹰相继张开尖喙,尖声厉鸣,与人类相差甚微的脸庞上带着狰狞至极的嗜血神色。雷鬼畏缩地看了眼周围,抛下弓箭,低低地道:“我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也没有人让我留下来。因为罗芙她不肯走,我得......我得保护她。”
    “是你的女人么?请原谅我的冒昧,你的妞也应该是个杂种罢?”先前那军官大笑着,冷冷挥手,“杀了他,然后把这块鬼地方都烧了!”
    旁侧的一头鶳鹰骤然挥出阔翼,如铁的翎羽边缘挟着凄厉风啸直划雷鬼颈部。伴随亢奋的低鸣,周遭数十头巨鹰相继扑起双翅掠近,似是急于想要分上一块新鲜的尸肉。
    众目睽睽之下,雷鬼的头颅并没有如想象中般直飞冲天。就在鹰翼前端即将及身的刹那,他的整个身躯突然齐膝向后折去,竟是如浮木般悬流而架,与地面齐平。那鶳鹰一击落空,尖喙当即啄向雷鬼头颅,只见鱼人的左脚倏地抬起,紧接着右腿凌空,曲折收腹,风车般急旋而上,立时触撞出一串沉闷连响!
    这由腰至脚酷似鱼类摆尾的系列动作之后,空中大蓬的鹰羽纷纷扬扬地坠落地面,那鶳鹰就连丝毫的反应也未能做出,头骨已完全被踢得粉碎,颓然仆倒气绝。
    相继扑至的几十头巨鹰在连声大响震颤中纷纷长声悲鸣,等到四溅的鲜血落定尘埃,倒有大半的鶳鹰因收势不住而相互扑击致伤,而另一些,却带着粉碎如绵的头颅软软倒地,再无半分生机。
    几名蛮牙军官沉下了脸,相继抽出腰间佩刀。敌人灵敏的闪避动作和强悍到极点的爆发力,令他们着实大吃了一惊。
    雷鬼立在原地低促喘息着,不安地环视周围:“罗芙是蒙达的女人,不是我的。请你们离开这里,我不想打架,更不想杀人。”
    一名军官仿佛是察觉了什么,狞然笑道:““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厉害角色。不想杀人?是因为害怕吗?”
    “是的,我害怕。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情。”雷鬼垂下头。
    “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逃命去罢,虽然有些羞耻,但那样做却会让你活下去,并且不用杀人。”军官放缓了语气,反手摘下身后背负的劲弩,悄然拨开机簧。
    “像你们说的一样,我从生下来以后,就被人看成是杂种。蒙达是个例外,他从来就不会嫌我长得丑,也不会在乎我身上有多臭。所以只要是他在乎的东西,我也想要去保护,哪怕是拚了这条命,也没有关系。”雷鬼陡然探出右手,牢牢抓住正面尖啸袭来的弩箭,凝视着箭棱刮破的掌心,他慢慢抬头,妖异的红眸中现出了隐约的疯狂,“我不在乎任何人的事情,但是关于蒙达的就不行。不想死的话,现在就给老子滚!”
    那军官骇然后退了半步,随即恼羞成怒地咆哮:“妈的,杀了这个自以为是的杂种!”
    “我的确是杂种。”雷鬼自嘲地笑了笑,瘦削的身躯已经不再颤抖,“但是,我也是个男人。”
    远处的沙场间,隐隐有战鼓之声传来,铿锵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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