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萱笑道:“多谢夫人提醒。”她想了想,道,“我便去看皮影好了,我最爱看这个。”
    她朝众人福了一福,袅袅婷婷地走开了。金百万嘘了一口气,道:“我这宝贝女儿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了。”
    裴明淮笑道:“金姑娘不是胆小,是心善,这比什么都好。”
    金百万不觉颔首,裴明淮这话说得他是心花怒放。成伯成仁仍与昨日一般,大吃大喝未曾停过,这时成仁却开口说了一句话:“老道,你要耍戏法就耍,还磨蹭什么?”
    卢令忍不住笑道:“二位除了吃,总算说了句话。”
    成仁一瞪眼,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金百万花了大价钱请我们跟他宝贝女儿下棋,现在左右无事,我们不吃能干什么?”
    金百万笑道:“二位只管吃,再怎么吃,也吃不垮我金百万的。”
    成仁点了点头,道:“哼,哼,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也免不了俗!”
    金百万脾气极好,对成伯的挖苦也毫不在意,只笑咪咪地对清虚道:“道长,你请。”
    清虚已唤来了一个小道童,那孩子十来岁年纪,生得十分清秀。道童手里捧了一口紫檀木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捆绳子。清虚笑了一笑,道:“众位,我这童儿,便要上天盗蟠桃了。”
    毕夫人喝了口酒,悠悠地道:“这般乖巧可爱的一个孩子,倒让我也像那金大小姐一般,不忍心了。”
    清虚微微一笑,袍袖一拂,那卷绳子便“飒”地一声散开飞起,直往天上飞去,竟还带起了一股白烟。众人一起抬头,这时正当午时,阳光极是刺目,加上四周白烟,那绳子竟似真入了云一般。小道童已把箱子负在身上,手足并用,极敏捷地爬了上去。
    只见那道童爬得极快,越爬越高,身形也越来越小。绳子边上似乎也有云雾笼罩,裴明淮用力眨了眨眼,果然是有一团白烟裹在绳子周围,连着小道童的人影也越来越模糊了。裴明淮极力想往上看个究竟,但正午阳光实在刺目,往上看便是一团白光刺眼,看不清楚。
    除了清虚脸露微笑、志得意满之外,席上众人都看得怔住,就连成仁成伯也停了吃喝,目瞪口呆。裴明淮虽听过这幻术,但亲眼见却是第一次,忍不住伸手想把那绳子当场给拽下来,看看究竟有何玄机。
    卢令站在他身旁,见他伸手,忙一拦道:“你这是做什么?不是好好看戏法么?”
    清虚道:“这位施主,你这般做,可是会让我那小童身首异处,不得复原啊。”
    裴明淮虽然半信半疑,但自也不愿拿那孩子的性命开玩笑,也只得收回了手。毕夫人却靠在金百万身边,娇声道:“真会落下碎掉的四肢?”
    金百万还未答话,便见一物自绳顶落下,“啪”地一声坠在地上所铺的锦锻上。卢令失声叫道:“仙桃!”
    那果然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桃子,色泽鲜红,遍生绒毛,还带着两片绿油油的桃叶,新鲜得如同刚采下的一般。众人还在怔呆之余,只听到“啪”地一声,一截人手便落了下来。毕夫人惊叫一声,一头钻进了金百万怀中。
    接连又是啪啪啪数声,掉下了一只手,两条腿,裴明淮突然叫道:“不对!”
    他话未落音,又落下了一样东西。这次可比前几次沉重多了,是人的上半身的躯体。那半截身子肌肤白嫩,胸脯丰满隆起,正是一女子身体,哪里是十来岁的小道童?
    裴明淮震惊之余,正想质问清虚,只听“砰”地一声,一颗人头也坠了下来,卢令一眼看到那张脸,狂叫了一声:“萱妹!”
    裴明淮也变了脸色,伸手一捞,便已将那颗人头捧至手中。人头虽然脸色青灰,嘴唇无色,触手冰冷,但看容貌,却不是金萱是谁?
    卢令又狂叫了一声,去他手中抓那颗头颅。金百万的肥胖身体也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冲了过来。
    裴明淮便也由得卢令将金萱的头抢了过去,他右手变掌为抓,去扣那清虚道人的手腕大穴。但那清虚却似早有防备,一闪便闪开了三尺。裴明淮微微一惊,他这一抓清虚竟然能若无其事地闪开,这份功夫实在不浅。他正想再欺身上前,只见清虚一抖衣袖,“蓬”地炸出了一蓬白烟,顿时方圆数丈之内都笼罩在这团白烟里,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了。
    裴明淮担心烟中有毒,也只得先闭目闭气,一掠掠出了五丈开外,脱出了那白烟笼罩之处。待得他立在一块山石上再睁眼时,白烟已散了大半,却哪里还有清虚的踪影?只见毕夫人花容失色地倚在榻上,成伯成仁也酒杯筷子齐落地。卢令正抱着金萱的头放声大哭,金百万则像个疯子一样,拼命地把金萱散落一地的手脚拾起来。
    裴明淮楞在那里,一时思绪纷乱,理不出个头绪来。他目光触到花园四周的四座小楼时,身形一动,便窜进了方才金萱进去的北楼。北楼共有七层,每层都有一班子人在唱戏,裴明淮从一楼直到六楼,都丝毫未见到特异之处。上到七楼,却见小楼窗上的竹帘尽数放下,颇为阴暗,屏风后一出皮影正唱得热闹,对着窗的紫檀椅上却只余一袭鹅黄绢衣。绢衣柔软,摊在椅上,裴明淮慢慢走近,伸手拿了起来,衣上尚余幽香。
    他从窗户向下望去,只见金百万仍抱着一堆残碎的尸体,茫然不知所措。卢令一向极重仪容,此时搂着金萱的头狂哭不已,状极凄惨。裴明淮骤然心里升起一股怒气,冲过去一脚将那扇屏风给踢翻了。
    屏风后坐着一男一女,都已上了年龄。两人手里仍抓着控制皮影的线,愕然地看着裴明淮。一旁弹筝和琵琶的两个人,仍然没停,裴明淮大喝了一声:“别弹了!”
    琴声戛然而止。那老人弓着腰站起身,战战兢兢地道:“这位……这位公子,这是……怎么了?小的可是作错了些什么?……”
    裴明淮怒喝道:“刚才在这里看皮影戏的姑娘呢?”
    “姑娘?”那婆子颤声道,“我们没看到……今日上上下下人极多,我们只管按点好的戏演,并不曾留意……我跟我老伴,演了一辈子的皮影,这眼睛早不中用了……又隔着一层屏风,我们实在是不曾留意到什么姑娘……”
    裴明淮定睛一看,这老两口均是眼睛浑浊,当下按下一口气,又对着那两个弹筝和琵琶的人喝道:“你们呢?你们难道没看到?!”
    弹筝的是个男子,弹琵琶的是个女子,年纪都甚轻。青年男子淡淡道:“你难道看不到我们两人都是瞎子?”
    裴明淮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对青年男女果然都是瞳孔无光。若是在平时,他自然不会忽略,但这一刻他却被方才亲眼所见的情景弄得有些失措了。当下便道:“对不住,是我失礼了。”
    那青年男子淡淡一笑,又低了头去弹筝。女子也重去调那琵琶的弦,两个老人也把屏风扶了起来,似乎还想继续演他们的皮影戏。
    裴明淮朝紫檀椅上那袭鹅黄衣衫注视了片刻,眉头微蹙,似在思索着什么。他忽然挥了挥手,道:“不必弹了,也不必演了,我有事问你们。”
    老者便放下了手中皮影,弯腰陪笑道:“公子何事?”
    裴明淮道:“你们一直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老者道:“一早就到金府了,有人带我们到了这里,叫我们只管演便是,赏钱不会少的。”
    裴明淮道:“你就真一点也未曾留意到有谁进来?”
    老者突地笑了一下。“公子,今日金大爷是安了心要做个百戏,热闹到底,您看这里那么多各式各样的戏班子,各唱各的,要多乱有多乱。金大爷给了重赏,不管怎样,我们也会卖力地演。我跟我老婆子是眼睛真不好了,实在没留意到有没有谁进来。皮影戏本来就是要在暗处演,所以竹帘都放下了,还隔了屏风。”他指了一指耳朵,“老了,耳朵也不中用了。”
    裴明淮的目光又落到那对青年男女身上。“他们是你的什么人?”
    老者叹道:“都是孤儿,因为从小眼瞎被丢弃,我便收留了他们。他们长大之后也无处可去,好歹,我这手艺也算一绝,还能混口饭吃……”
    裴明淮沉声道:“你们四人暂且留在这里,不等吩咐,不得离开。”
    他转身下楼,这次却是慢慢走下。那些戏班子的人都已觉出情形不对,个个探头往园中看去,见裴明淮从上面下来,都赶忙缩了回来。裴明淮正要从六楼下去,却又停住,眼光一扫,挑出一个班主模样的人,问道:“你们可有看见金姑娘上楼?”
    那班主忙弓腰道:“有,有。金姑娘还跟我们说了两句话呢。”
    裴明淮问:“什么话?”
    班主道:“金姑娘说,我们演得着实不错。我便斗胆请她一观,她笑说楼上的皮影戏正是她喜欢那一出,待会再下来看我们的。”
    裴明淮皱眉,半日道:“你见过金姑娘?”
    班主道:“曾进来为她演过几出,金姑娘为人极好,给的赏钱也极是丰厚。”
    裴明淮道:“你见她之时,她如何穿着?”
    班主道:“鹅黄绢衣。我见过她几次,都是着这等颜色质地的衣衫。”
    裴明淮问道:“那你有没有看到她下来?”
    班主摇头道:“没有,我们都在演,又全都是背对着楼梯,正对着窗户的,否则外面的人怎么看呢?若不是金姑娘跟我们说话,我都不会留意到她上来了。”
    裴明淮眉头深锁,慢吞吞地走了下去,回到了园子里。他拍了拍卢令肩头,道:“卢兄,此事怪异,我知你心里难受,但我们若再迟疑,那害死金姑娘之人便更会逍遥了。”
    卢令一震,他本来泪流满面,此刻却骤然止泪了。“你说什么?”
    裴明淮目注金百万。“金老爷,我想此事必有蹊跷,一切都须着落在那清虚道人身上。”
    金百万神情恍惚,只紧抱着金萱的碎尸不愿松手。听了这话,才算是清醒了些。“公子……你的意思是……”
    裴明淮皱眉道:“我在想,这事从头到尾,应该都是一个圈套。我们在江心亭上见到清虚道人,他便是主动过来的。”
    卢令叫道:“可他跟萱妹素不相识,为何要设这么大一个圈套来害她?”
    金百万颤声道:“萱儿是个女儿家,心地善良,绝不会有仇家。怎可能有人想要她命?”
    裴明淮道:“这定然有些我们如今尚不知晓的缘故。而今,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恐还不止这一桩。”他眼望头顶,此时阳光更是耀眼,他望了片刻便不得不闭了眼。“金姑娘明明方才是上了北楼,我已问过那楼里的人。可是,一转眼,她的……尸身却散落在我们面前……”
    他又看了一眼金百万,道:“金爷,莫怪我多事,还是先将令爱放下来为是。”
    卢令脱了外衣,铺在地上。金百万小心地将女儿已成了碎块的尸身放在那袭杏黄锦衣上,两条齐肩斩下的手臂,两条齐腰断下的腿,以及上半身的躯干。虽然色呈青灰,但断掉的手脚仍是修长匀称,隆起的胸部似乎还富有弹性。金百万也解了锦衣,把金萱的尸身遮上了。
    忽然听到一声女人“嘤咛”之声,却是那倚在榻上的毕夫人悠悠醒转。毕夫人一眼见到卢令手中还抱着金萱的人头,尖叫一声,竟然又晕了过去。
    成仁一直面无表情,这时也露出了惋惜之态,道:“金百万,出了这种事,我兄弟也不好意思赖在这里,告辞了。”
    金百万还有些未曾回过魂来的模样,卢令却一声大叫:“不可!”
    成伯皱眉道:“为何不可?礼金我们一分不少退还便是。”
    裴明淮接口道:“卢令兄的意思不是礼金。金姑娘遇害,我们在场的人都逃不了嫌疑,两位也还是留下的好。”
    成伯道:“金姑娘遇害,难道不是那老道施出的幻术所致?”
    裴明淮道:“那清虚道士自然脱不了干系。至于是不是幻术……在下还得打个问号。”他打了个哈哈,“在下从不信鬼神之说,何况是个来历不明的游方道士。”
    卢令道:“那依你如何?”
    裴明淮道:“还能如何,自然是报官了。吴震如今应该还在衙门,立即派人去找他来。府里一应人等,一概不许出入。”
    吴震不出半个时辰便赶了来。这时金百万已回了房间休息,看样子实在是支撑不住了。毕夫人被人送回了房,成伯成仁二人也自去歇息。只有卢令还呆呆地抱着金萱的头颅坐在一旁,阳光直射,裴明淮已觉汗如雨下,他却似毫无感觉。
    吴震一眼看到金萱的头,便倒吸了口凉气,将裴明淮拉到一旁,问:“这究竟是怎么了?”
    裴明淮将方才之事大约地讲述了一遍,吴震边听边啧啧称奇,道:“你说那种上天盗桃的幻术,我也只有耳闻,未曾亲见。难道天下真有这等奇术?”
    裴明淮苦笑道:“我虽然嘴里说不信,但心里却有些信了。方才等你之时,我又来来回回地在这园子里走了好几遭,真真是一点线索也不曾发现。你素有神捕之称,就只能等你来大展神威了。”
    吴震叹道:“我若真有那般神,就不会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找你来帮忙了。”他又沉吟道,“你说那道士逃走之时,施放了一蓬白烟?”
    裴明淮点头。“幸好无毒。”
    吴震道:“可有什么气味?”
    裴明淮道:“我一见他扬袖便闭了气,然后便直接上了北楼,还真未曾闻到什么气味。等我下来之时,白烟早已散尽了。”
    卢令忽然道:“有一股香味。”
    吴震忙问道:“什么香味?”
    卢令道:“这我却说不出了。我表妹对各种香极精,若她还在……”说着强忍了眼泪,道,“不过,她房中有四处搜罗来的各种香,若是我再闻到,必定能辨出来。”
    裴明淮叹道:“卢兄,我劝你先将金姑娘头颅放下,你一直抱着,成什么话?吴大人也要验尸的。你不如回金姑娘房里,找出那种香,也许还能有些线索。”他知道卢令对金萱之情非同一般,要劝他休息静养什么的都是多余,还不如找点事给他,也比在这里抱着头颅吓人的好。
    卢令略思索了一下,便轻轻将金萱的头搁在铺在地上的锦衣上。“裴兄,吴大人,还请善待表妹的尸首。”
    一面说,他一面便走开了,步子尚有些踉跄。吴震叹道:“这杀人之人,未免过于残忍,当着父亲表哥之面,竟将一花信女子肢解抛下……”
    他掀开锦衣,见到那堆残碎尸体,一怔道:“没有血?”
    裴明淮道:“这也是我觉着奇怪之处。我事后仔细回想,从金萱离席上北楼,到我们看见肢体落下,那能有多久?就算有人将金萱乱刀分尸,血也不会凝结。而她的断肢之上,竟连一丝血渍也无,这就令人好生想不通了。”
    吴震在一条断腿上伸手轻按,道:“非但如此,你看她皮肤坚实,颜色青灰,试想刚死之人,怎会是如此?必定是皮肤柔软,色泽如生,而这尸体……”他摇了摇头,“即便是死了一日之人,也不会僵硬到这般程度。这不像是死后的僵硬,倒像是……”
    裴明淮接道:“倒像是中了什么毒。”
    吴震忽道:“你看她的脸!
    裴明淮低头一看,那颗放在一边的头颅,脸上竟然起了奇异的变化。仿佛是热油将她的脸烧蚀了一般,只见一张脸咕嘟咕嘟地冒起了血泡,竟像是一锅被煮开了的血肉,散发出一股焦臭之味!
    吴震失声道:“不好!”一掠上前,脱了外衣便想上去抢那头颅。裴明淮忙去拦他,吴震一怔之下也知道厉害,只得长叹一声。
    过得片刻,金萱的脸已是全然消蚀,本来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孔,此时像是被烈火熔浆烧灼过的一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恐怖之极。
    吴震与裴明淮都怔怔而看,吴震又叹了一声,道:“莺莺楼中那一男一女的脸,便是这样子的。”
    裴明淮道:“现在我们可算亲眼见到了,想必是种极霸道的毒物。”
    他回头去看散落的断手断脚,道:“看来,凶手只对毁坏她的脸感兴趣,就像莺莺楼里的尸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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