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道:“当然下,否则这漫漫长夜怎生消磨?”
    方墨林又写道:“只怕阁下是输了一局,好生不服罢?”
    裴明淮讪讪而笑,方墨林却把手里拈着的棋子放下了,写道:“先前无事,倒是卜了一卦。”
    裴明淮道:“方兄善卦?”他目光一转,见案上有几枚铜钱,便道,“不知卜出来的是什么卦?”
    方墨林半日方挥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
    “剥”。
    裴明淮默然,过了良久,方笑道:“剥卦之后便是复卦,方兄不必过于担心。”
    方墨林摇了摇头,又写道:“裴兄,我问你一言,我妹妹青囊是不是已经死了?”
    裴明淮一惊,抬起了头。方墨林容貌虽然不见,但一双眼睛仍是漆黑发亮。裴明淮叹了口气,知道这事是瞒不住的,便道:“方兄,你是个聪明人,又是这黄钱县的人,你当然也该知道,从小被刺青的人长大后失踪,结果如何。不错,在我救下你的时候,青囊姑娘还活着,但回你方家之后,青囊姑娘便离奇而死,背上的皮也被剥去。”
    方墨林双手颤动,竟把手边的茶壶茶盏都碰到地上,“砰砰”几声,摔得粉碎。夜里本来十分寂静,这声音听来,煞是惊心。
    裴明淮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日方道:“方兄,你放心,我定然会找出害死令妹的凶手。”
    一言未毕,他便听到“嘎吱”一声,却似房门开关之声,像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裴明淮立时站起,道:“方兄,你且不要出这屋子。”
    他出了门一看,只见有扇房门正在来回摇摆。那屋子正是昨日青囊被杀的地方,见着那房门左右乱晃,裴明淮心中也不自禁打了个突,喝道:“什么人?”
    他立时听到了一声阴恻恻的笑声,这声音裴明淮已不陌生,正是这两日间听了数次、鬼魂般飘荡不定的声音。裴明淮顿时浑身都绷紧了,喝道:“何必装神弄鬼,有种就现身!”
    那声音又笑了两声,幽幽道:“本来便是厉鬼,又何须装神弄鬼?”
    裴明淮道:“厉鬼?什么样的厉鬼?”
    那笑声变得更加阴森,阴阴地道:“被剥了皮的厉鬼,来接那已入黄泉之人!你救得了一次,也再救不了第二次!”
    裴明淮打了个冷颤,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见从那扇门里,飘出了一个人。裴明淮只惊得呆住,失声叫道:“青囊姑娘?!”
    那女子一身白衣上全是鲜血,腕上挽了璎络,脸作美女之状,却不是青囊是谁?只是她行走之时,便如同飘在水上一般毫不着力,倒像是个纸糊的人儿。裴明淮瞪着她,瞪了半日,方如梦初醒,扑了过去,便去抓她手腕。心里暗想,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抓住了你,就别想我放手!
    正当裴明淮的手要触及青囊手腕之时,那扇门板竟然整块地向他撞了过来,裴明淮吃了一惊,只得向后避让。这时,只听一阵哗啦啦之声响个不停,裴明淮一怔之下便明白是方才跟方墨林下棋的棋子,不知怎地尽数滚落到了地上,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不绝。
    他暗叫不好,一瞟青囊消失的那间屋子,一片漆黑,只缺了一扇门。他本拒绝了英扬跟他一同守夜,此时却只恨分身乏术,一掠掠进了方墨林的房间。只见棋盘掀翻,黑白棋子散了一地,烛台也落在了地上,方才方墨林写字的纸张,烧得满屋子乱飞。
    窗户大开,却哪里还有方墨林的影子?
    裴明淮大喝:“来人!”
    英扬这夜并没回去,也守在方家,顷刻间便奔了过来,看样子他过去的功夫也并没有搁下,身法极是快捷。他见着院子里横着的门板便呆了一呆,待得进了屋,见裴明淮怔在当地,忙问:“明淮,墨林呢?出什么事了?”
    裴明淮无暇解释,只道:“你留在这里,我去外面。”
    他一直追到方府外面,不管人影鬼影,都没见着半个。裴明淮自知无用,又找了一圈,只得回来。英扬正在原处走来走去,见了裴明淮,忙道:“明淮,究竟出了什么事?”
    裴明淮把方才之事讲了一遍,苦笑道:“是我疏忽了,说了大话,却仍让方墨林从我眼皮子底下被劫走,实在惭愧!”
    英扬盯着他,道:“你说你看到青囊了?青囊不是死了吗?”
    裴明淮苦笑道:“可我看到的确实是青囊。”
    他捡起地上烛台,重新点亮了,向那个已经缺了门的屋子走去。屋子本不大,家什也不多,里面空无一人,哪有青囊的踪影?裴明淮游目四顾,忽然一弯腰,自门边拾起了一小串璎珞。
    这璎珞他曾在青囊的腕上见过,所谓的“持璎珞罗刹”,是必得手挽璎珞的。
    英扬自然也认出了那璎珞,喃喃道:“没有立即火化,难不成真诈尸了?”
    裴明淮道:“火化?”
    英扬道:“本来打算明日火化的。”
    裴明淮道:“这么快?”
    英扬摇头道:“这里的规矩,凡被……被剥皮而死的,都得立即烧掉。”
    裴明淮道:“这却又为何?”
    英扬看了他一眼,道:“防有厉鬼作祟。”
    裴明淮苦笑了一声,又问道:“青囊姑娘的尸身,本来在何处?”
    英扬道:“东厢。因那里是方府里最背静之处……”
    裴明淮道:“我去看看。”
    英扬道:“我陪你去。”
    东厢果然如英扬所说,十分僻静,且并未留人看守。英扬苦笑道:“按理说,应该有人看守尸体才对。但青囊是如何死的,人人皆知,也不愿意为难下人……”
    他推开了东厢房的门,道:“就在这里。”
    借着手里烛台的光,裴明淮已见着了躺在榻上的青囊。他缓缓拉下了覆在青囊身上的白布,青囊的那张鬼脸,一如昨日所见,暗淡光线下更显诡异。他再去看青囊的手腕,那璎珞确实少了一段。
    裴明淮取出了拾到的那璎珞,道,“你看。”
    英扬看看璎珞,又看看青囊,脸色一变再变。“这……这……这不可能。这决不可能。青囊,青囊已经死了,我们都亲眼见着她被剥了背上的皮,停了呼吸……现在,她也躺在这里啊……”
    裴明淮道:“我知道,我也亲眼所见。可是,刚才我也确实亲眼看到青囊出现在我面前的。”
    英扬喃喃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干笑了一下,道:“这还能有怎么回事了?自然是诈尸了。青囊姑娘被害冤屈,若说是诈尸似乎也说得过去……”
    英扬也随着他干笑,道:“明淮不过来此一两日,却也变了。”
    裴明淮道:“我变了?变了什么?”
    英扬苦笑道:“你不也开始相信鬼神之说了?”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那杜县令是不是留了些衙役在此?还是让他们跟方家的家丁一同四处找找吧。”
    英扬道:“听你口气,你并不相信能找到墨林?”
    裴明淮道:“你信么?”
    二人走至正堂,却见方起均坐在一旁,想来已然知道方墨林失踪,脸色呆滞,直如傻了一般。又见小午捧了一大叠卷宗,呆呆地站在一旁,便道:“这可是杜大人差人送来的?”
    方起均便似未曾听到一般,裴明淮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方起均方“啊”了一声,道:“正是,正是。老夫最近忘性大,一直忘了给裴公子送来。”
    他眼中已无眼泪,想是这数日间变故太多,人已有些呆痴之状。裴明淮便道:“方老爷不如回房休息……”说到此处,却觉得甚是惭愧,道,“在下一直跟方兄一处,却还是……”
    英扬出言劝慰道:“这又岂是你的错了?青囊突然出现,任谁也要去看看的。”
    方起均听到“青囊”二字,却似被雷击中了一般。“什么?青囊?青囊她不是死了么?你们在说什么?”
    英扬道:“我扶你回房休息吧,待我对你细说。”
    裴明淮目注小午,道:“小午,将这些卷宗留在此处,再替我弄些茶水来。”他想着自己这晚上恐怕也是很难睡得着的了,不如将这些卷宗细看一遍,也许还会有所发现。
    小午答应着下去了,英扬道:“明淮,那我先去了。”
    裴明淮道:“你自去,不必管我。”
    他给自己倒了碗茶,将卷宗翻开了。杜如禹所言无差,卷宗中记载十分详尽。黄钱县数十年前便有一异端教派在此建庙供奉,后来也发展了不少教众,到得出事之时,总有数千之众。按理说,一个地方上的小小教派,决不值得劳师动众。但偏偏官府却对黄钱县极其重视,专派了人来查实,后来连刺史自己也亲自来了。
    据卷宗记载,该派教义与众不同,诸多古怪之处,当地有些百姓十分信奉,但却有另一些信佛佞道的百姓对这教派厌憎无比,刺史派人下来查证时,不少厌憎此教的百姓也纷纷向官府举报万教教徒的种种恶处,至于是真是假,却也不知了。
    裴明淮看到此处,颇觉困惑。自文帝登基以来,这些年来广施德政,百姓们总算是少见战火,颇得民心。那刺史为这区区小事,大动干戈,似乎有些奇怪。
    那记载此事的书吏想必是个文采出众之人,形容那些教徒被剥皮未死之际,咬破舌尖喷出鲜血,狂念毒咒,继而电闪雷鸣劈碎山石,写得极其生动。又说他曾用木勺舀了一勺黄泉渡中之水,腥气扑面,夹以一种怪异难言的气味,闻之欲呕。
    裴明淮越翻越快,一行行小字在面前跳动,当日画面似欲跃出纸页。
    “雷声隆隆,震耳欲聋。忽天色亮如白昼,众人皆惊,抬头视之,闪电如龙。又闻炸雷声响,山壁裂开数丈,罗刹之面,寸寸剥落。为首刑犯口喷鲜血,溅至罗刹剥落面上,视之心惊。”
    “水色浑浊,泡沫如蒸,竟如污血沸腾。”
    “十日后视之,仅余森森白骨,血肉全无。老鸹凄鸣,黑羽落于枯苇之间。血色渗入石中,拭之不去。”
    “思之当日情景,尚栗栗不止。”
    裴明淮吁了口长气,将卷宗合上。茶已冷去,他早已遣了小午去睡,如今也只有冷茶可喝了。
    忽然听到有人轻轻敲门,裴明淮道:“谁?”他已听到来人脚步轻捷,有这等武功的,在此地似乎只有英扬一人。
    果然英扬的声音在外面道:“明淮,是我。”
    裴明淮走到门口,开了门。英扬面色有些苍白,神态也略有些紧张。一进来便道:“有别人在这里么?”
    裴明淮道:“除了我,没别人了。”
    英扬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对我颇有疑窦,如今我便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只盼你心中芥蒂能消。”
    裴明淮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你说,我听着呢。”
    英扬望了烛火半日,忽道:“你可知道‘九宫会’?”
    第5章
    裴明淮正在替英扬倒茶,听到“九宫会”三字,手竟也一晃。“你是说……九宫会?哪个九宫会?”
    英扬道:“天下难道还有第二个九宫会?”
    裴明淮沉默半日,方道:“岂有不知之理?九宫会乃是如今第一神秘的帮派,势力极大,传说天下坞壁大都为其所用,奉其为龙头。遁甲为首,其下便是日奇、月奇、星奇这三位,再下便是戊、己、庚、辛、壬、癸六仪。江湖传闻,这九宫会不但为首的‘遁甲’身份成谜,就连他身边的日奇月奇星奇也从未有人见过其面。不过……传说日奇主文,月奇主武,而星奇是个女子。”
    英扬叹道:“看来你知道的也并不比我多多少。”
    裴明淮笑道:“九宫会素来手段高明,行事不留痕迹,我又能知道多少?只不知你提到九宫会,却是为何?”
    英扬道:“你可知我当日为何要解散我那鹰扬坞?”
    裴明淮道:“难道与这九宫会有关?”
    英扬又是深深一叹,道:“正是。”
    裴明淮道:“这倒未曾听你说过。”
    英扬缓缓道:“他们要我加入九宫会。”
    裴明淮笑道:“这并不奇怪,凡不肯为朝廷所用的坞壁皆为九宫会收罗,一直都有这样的传闻。只是不知这九宫会有何本事,能令这般多的坞主为其卖命?”
    英扬苦笑一声,道:“各坞也是靠天吃饭,前些年朝廷忙于征伐,对他们几乎放任不管,但真想灭哪个坞壁,也没有灭不了的。不过,若是众坞扭成一股,几乎能扛下大魏半壁江山。那九宫会的财路可谓是源源不断,你缺什么,便能供什么。思量起来,也没什么不好的。若是不肯,九宫会杀人的本事,谁人不知道?说白了,加入他们也并无大碍,各取所需罢了。九宫会做事,尚属公道。”
    裴明淮道:“但你不肯。”
    英扬道:“自然不肯。一入九宫门,凡事便再难由得自己。我本来胸无大志,比不得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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