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笑道:“怎么,什么宝贝物事,连我也不让看?”
    英扬似乎有点尴尬,道:“不是不让你看,是怕你看了笑话。”从袖中取了一只香囊,递到裴明淮手里。裴明淮一拿到手中,便闻到一股细细幽幽的香味,略吃了一惊,道:“这不是中原的香。”
    英扬道:“看来你知道此香。”
    裴明淮道:“曾在西域一处寺庙里待过几天,闻到过这香。”他又看那香囊,上面刺绣艳丽精美,密密地绣着咒文,道,“这我可不认得了。”
    英扬道:“我也不认得,据说上面的咒文是什么辟邪镇魔的经文,是由高僧亲自加持的。我看杜大人他们都有,便也弄了一个。”
    裴明淮道:“难道拿到这物事,就真能辟邪了?”
    英扬苦笑道:“至少我进升天坪,都能活着出来。”
    裴明淮把香囊还给了英扬,香囊上的香气虽不闻了,但房中依然有股淡淡的脂粉香。便笑道:“你既然打算在此处长住,难道就没打算娶房妻室?”
    英扬笑道:“这话,恐怕该我还给你吧?”继而又叹道,“住在此处,又怎敢要儿要女?”
    这时留在门外的小午跑了进来,拜了英扬便道:“二位爷,我家少爷醒了,老爷请二位过去呢。”
    英扬啊了一声,道:“墨林醒了?好,我们这就过去。”
    裴明淮却道:“等等,我这趟来,还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偏来了又那么多事,还没机会对你说。”
    英扬一楞,道:“什么?你可别吓我。”
    裴明淮道:“吕谯死了。”
    英扬张大了嘴,半日说不出话来。“什么?你在开什么玩笑?”
    裴明淮道:“我怎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他不仅死了,还死得十分蹊跷。我这次来也是想告诉你这桩事,不知你有无头绪?”
    “……我住在这么个偏僻地方,连他死了都不知道,又哪来的头绪?”英扬看来,心绪极是纷乱,隔了良久,才答出话来。“不过,照我看来,吕谯的死,跟他那身本事脱不了干系。”
    裴明淮道:“你是说……”
    英扬一字字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吕谯那双巧手,天下皆知,又怎会不给自己惹来祸事?还有……你自然也知道他原不姓吕。”
    裴明淮缓缓点头,道:“不知他会不会留下些什么物事来?”
    英扬摇头道:“难。吕谯这人嘴十分之紧,以你我跟他的交情,他也从不多言,恐怕更不会留下什么东西。”
    裴明淮道:“如今吴震在查这件事,我必不让吕谯死得冤屈。”
    英扬道:“你那个好朋友?现在不知道升到什么官了?”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他那脾气,能升什么啊,还是廷尉评。我不懂查案,他是行家。”
    英扬叹息一声,道:“我前日还在想,你要来,若是还能见着吕谯,是多痛快的事。没想到……没想到……他竟死了?”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等这里的事完了,你我再一起去给他上柱香。”
    英扬仍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裴明淮后面的话大约都不曾听清楚。
    第4章
    一直走到方府大门前,英扬才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住脚对裴明淮道:“有桩事,我得先对你说,省得你待会惊讶。”
    裴明淮道:“什么事?”
    英扬道:“墨林那孩子,虽然生得清秀,但却生来就有个缺陷。”
    裴明淮道:“缺陷?”
    英扬道:“天生便是个哑巴。”
    裴明淮一呆,道:“那岂不是自他口中什么都问不到了?”
    英扬笑道:“这不妨事,墨林虽哑可不聋,况写得一手好字,平日里青囊便是这般跟他说话的。他们两兄妹,唉,一向感情极好……”
    裴明淮点头道:“我省得了。”
    两人到了方家,方起均还在正堂里与杜如禹对坐,面前的茶却早已凉透。英扬上前道:“不是说墨林醒了么?怎么你二人还在这里?”
    方起均叹道:“问过了,他什么都说不知,连青囊之死都还不知呢,问青囊何在,我只敢说青囊病了,唉……他们兄妹情深,我真不知如何开口……”
    裴明淮忍不住道:“我能不能见见方公子?”
    方起均道:“裴公子只管前去便是。只有一点,裴公子先莫要告诉他青囊之事。墨林这孩子身有残疾,自小唯青囊与他相伴。青囊不愿嫁人,一半也是为了她这哥哥……”
    裴明淮道:“在下知道。”
    他随了小午去到小院,只见方墨林住着的那间屋子此时门已敞开,微微的阳光洒了进去。裴明淮想着那张罗刹鬼脸在正午的阳光下,也不知是什么情状,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有个穿青色衣衫的男子,正站在窗前磨墨。案上铺了几幅纸,墨汁淋漓地也不知写了些什么。他背朝着裴明淮,裴明淮暗地里舒了一口气,走到他身后道:“方公子?”
    他见方墨林肩头微微一颤,便道:“在下裴明淮。昨夜,我在黄泉渡见着了方公子……”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着方墨林换了一张雪白的纸,在上面匆匆写道:“我都已知道了,多谢相救。不知可见着青囊?”
    裴明淮回答之前,略顿了一下。“没有……在下只见着公子一人。”
    方墨林半日不曾有反应,忽然一下子转过了身。裴明淮猝不及防,昨夜见着的那张罗刹鬼脸就与他的脸只距半尺了。任他胆大,在光天化日之下骤然见着这鬼脸,也退了一步。
    此时天光明亮,裴明淮见着那方墨林脸上虽画成了鬼脸狰狞之状,一双眼睛四周绘出的青色眼线也是诡异难言,但眼珠黑亮,十分晶莹,眼中竟似还含了淡淡笑意。裴明淮一时只觉惊讶,也不知是否自己看错了,但这时方墨林已然低下头去,在纸上写道:“不必骗我,青囊究竟怎样了?”
    裴明淮虽也觉着这事终归是瞒不过去的,但方起均一再叮嘱,也不能不瞒。便道:“在下真未见过青囊姑娘。不过,还想请问方公子,还记得出门之后的事么?”
    方墨林挥毫写道:“马车行在山路之上,突然翻倒。青囊摔出车外,我跟着撞了头,便人事不知了。”
    裴明淮心中失望,道:“方公子不知马车外发生了什么事吗?”
    方墨林侧头思索了片刻,写道:“只记得车夫惊呼之声。……不过,在昏迷之时,听到个十分古怪的声音。那声音反反复复地在耳边重复一句……”
    裴明淮忙道:“什么?”
    方墨林抬了头,对着他看了片刻。裴明淮见着他的脸在日光下袒露无遗,硬是强忍住跟他对视,没有转过头去。过了半日,方墨林方低头写道:“裴公子就不害怕?便是侍候我惯了的下人,也都害怕哪。”
    裴明淮笑道:“我也说句实话,若说看了毫无所觉,那自然是假,但看看便也惯了。”
    方墨林的眼中似又露出了笑意,裴明淮一瞬间觉得他那鬼脸也没先前看着那么吓人了。心中暗想,难道这还真能看惯的不成?
    方墨林在纸上又写了一行字,将纸推向了裴明淮。裴明淮一看,只见纸上写着:
    黄泉难渡,彼岸无花。
    他浑身一震,望向方墨林道:“这便是你听到那声音反复说的话?”
    方墨林点了点头。他又在纸上写道:“从未听过那般的声音,就像直钻进耳中一般……是以记得那般清楚。”
    裴明淮从怀中取了那两朵花,道:“方公子可识得此花?”
    方墨林伸手接了那花,只看了一眼,便在纸上写道:“这并非鲜花。”
    裴明淮道:“这是在我寻到方公子之处发现的。”
    方墨林摇头,将花还给了他。裴明淮虽然失望,也只得将花收了回去,道:“不打扰方公子了,在下先走一步。”
    裴明淮也不愿回正堂与那几人枯坐,便信步走到了花园里。方家颇大,方起均又是个半瞎之人,但这方家上上下下,却打理得颇为整齐,想必是那青囊姑娘治家有方。一念及青囊,面前顿时又浮现了那张罗刹鬼脸,裴明淮忙转过了头去看花园里那几株开得正艳的紫薇。
    忽然,他见着一株紫薇后,有一袭藕色纱裙一闪。裴明淮一惊,扬声道:“是谁在那边?”
    人影一晃,一个女子亭亭玉立地站在了紫薇花下。这女子年不过双十,一袭薄薄的藕色纱衫,裙边袖口都绣着大团的白色花朵。手里拿着一柄团扇,扇上却缀满了红色花朵。女子唇角挂了一丝浅笑,眉目含情,模样极是娇丽动人。
    裴明淮见这女子也不说话,只以扇掩口,笑个不休,只得道:“在下惊扰了姑娘,请姑娘莫怪。”
    女子笑道:“人家正在这里看花,你偏跑到这里到打扰。你一个人溜到这里来,难不成也是来看花的?”
    裴明淮笑道:“这紫薇花哪有姑娘美?要看,也得看姑娘,看什么花?”
    女子掩口格格而笑,笑得花枝乱颤,只闻环佩叮当之声。“这位公子的嘴好生甜。”
    她身上脂粉香气甚浓,一只蜜蜂正嗡嗡地绕了她转。裴明淮笑道:“再甜也甜不过姑娘,否则那蜜蜂怎会绕着姑娘飞个不停呢?”
    女子突然把脸一板,道:“你这般调笑,好生无礼!”
    裴明淮笑道:“蜜蜂不追不香的花,姑娘若不给在下机会,我又怎能‘无礼’了?”他又将女子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道,“早知是方夫人,在下也不敢失礼了。”
    那女子一撇嘴道:“可别这么叫我,锦心哪里担得起?锦心虽是老爷的妾,在老爷眼里,跟个丫头也差不多,裴公子这么叫,折杀死我了。”
    裴明淮一笑道:“那我如何称呼?锦心姑娘?还是锦心姨娘?”
    锦心娇笑,道:“什么姑娘哪,姨娘呢,公子还不如直呼锦心的好。”一面说,一面朝裴明淮送了一个秋波。
    裴明淮见这锦心这般娇媚,举止言语又颇多轻佻之处,暗道莫非方起均是赎了个烟花女子来做小妾?之前出现在英扬家中的女子,便是她了?
    锦心见他不语,又笑道:“裴公子,你这次来黄钱县,是做什么的?”
    裴明淮道:“英扬是我老朋友,来看他的。”
    锦心笑道:“他面子可真大。”
    裴明淮笑道:“我也是正好到这边,顺路……”
    锦心忽地将手指放在唇上,左右一顾,便隐进了树丛里。过不了片刻,英扬从另一边走来,笑道:“怎的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你跟墨林谈过了?”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跟他谈,可真费事。”
    英扬笑道:“墨林下得一手好棋,若你不怕他如今……唉,他如今那张脸,你倒可跟他下下棋,消磨时间。我怕你在这里,也无聊得紧吧?”
    裴明淮问道:“如今离赛灯会还有几日?”
    英扬道:“赛灯会都是在七月十五,今儿是十四。”
    裴明淮道:“那岂不是明日便到了?我猜那人……不管他是人是鬼,他是一定会来找方墨林的。赛灯会上,若就差最后一盏,岂不大煞风景?”
    英扬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我想那个……就当那是个厉鬼吧,他这一两日必来!我问过冯老头,他说要做那种人皮灯笼,就算上面的刺青是早已刺好,灯笼的骨架也早已做好,要拼好灯笼,至少也需要一日功夫。”
    裴明淮道:“那好,我今晚就去找方墨林下棋。我倒要看看,那个厉鬼敢不敢来?”
    他说到做到,当晚便去找方墨林下棋。方墨林大约是见着天黑了,正要出门去花园走走,见他过来,甚是惊讶,裴明淮将来意说明,方墨林沉默半日,在纸上写道:“裴兄不必费心了。”
    裴明淮道:“听英扬说,方兄棋艺甚精,在下就是来讨教的。”
    方墨林听他如此说,又在纸上写道:“裴兄如有此心,不如去看看我妹妹?”
    裴明淮也不能说方青囊已死,只得笑道:“方兄放心,青囊姑娘有英扬守着呢。”
    方墨林又过了半日,方写道:“也罢,那就向裴兄请教了。”
    他把烛台移开了,这样他的脸就隐在黑暗之中,裴明淮也不用一抬头就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罗刹鬼脸了。诚然如此,裴明淮全副精神也一直放在棋局上,因为他发现方墨林的棋艺确实极高,他在棋上是下过苦功的,一盘下来,居然还输了三子,让他好生不服气。
    方墨林在纸上写道:“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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