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 潮州府署。
    李白携了许葭早早候在府衙外,春日的太阳刚冒头,便听到车轴响动混着马蹄音渐进, 打头的驾车郎赫然是阿寻。
    许葭喜道“这一去长安数月,总算是回来了。”
    李白面上不显, 嘴里却惦念“此番张相公重回中朝,我还当她贪恋长安的好日子, 不愿回岭南了呢。”
    许葭知道李白这是在说反话,摇头失笑,一手下意识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腹,满怀慈爱地看向那行车马, “咦”了一声。
    七娘去时与张九龄共乘一车,另有贡御三车, 护卫随从若干;
    这次回来, 张九龄和贡物都留在了长安, 怎么车架反而还多了三乘
    夫妻俩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迷惑。
    很快,阿寻驾驭的头车停在府衙前,落地作个礼之后,打开车门, 才露出里头二人。
    七娘扶着贺知章慢悠悠下车架,李白先是愣了一瞬, 便抚掌大笑“我方才还纳闷是何人被七娘掳了回来,没成想,竟是贺兄大驾光临”
    说着就替手将贺知章扶下车。
    贺知章站定,笑着看向后方“老夫不过是辞官归乡,顺路绕道来瞧瞧你, 可比不得后头几位,千里迢迢被七娘忽悠进了岭南。”
    话落,李白顺着贺监的指引瞧去,正撞上王昌龄和高适下了马车,再往后,还有个半路撞见的郭子仪。
    李白疑惑地看向七娘,只得到女郎自豪骄傲地扬起下巴,拍胸自夸“这可都是我朋友,来家里做客的,才不是贺阿翁说的忽悠呢”
    李白半个字都不信。
    真是长本事了。
    去了一趟长安,拐个致仕的贺翁过来玩也就罢了,怎么连王昌龄、郭子仪这些正当值的年轻人都跑来了甚至还有一位他认不得。
    李白咬牙切齿瞄一眼七娘,示意稍候私下里再与她算账,连忙上前拱手与王昌龄三人见礼。
    这里头唯有高适他认不得。
    王昌龄便笑着介绍“这位是高三十五郎,与我同年贡举入仕。他出身渤海高氏,祖父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安东都护高侃高将军。”
    渤海高氏,是十六国、南北朝、前隋乃至大唐都活跃于北方政坛的世家高门。
    而高侃将军曾生擒突厥可汗,平定高句丽之乱,死后陪葬乾陵,是高氏一门的荣耀。高适辗转多年不得志,却依然未言放弃避世,显然是以高将军为榜样追逐。
    这也是七娘说破嘴皮子,都要忽悠高适来岭南的原因。
    一个人再厉害,若只有武技,并不足以叫七娘看重。唯有志同道合,才能自然而然发展成并肩的伙伴。
    这样的团队,可比为利而聚的鹰犬关系牢靠多了。
    无人知晓七娘这些看人识人的小门道。
    李白由高侃将军想起一人“整理州府县志时,我也瞧见过,十余年前岭南韶州府长史高崇文死于任上,百姓沿街恸哭缟素相送。可见高氏一门有将军遗风。”
    背负银枪的高适微怔,表情变得越发柔和“先任韶州府长史正是家父。我记忆里,他虽无祖父一般建树,在任却一直兢兢业业,不敢忘记祖训。多谢十二郎告知我此事。”
    几句话之间,大家的关系似乎就拉近了许多。
    李白在前引路,邀众人入府相叙。许葭便悄悄拉着七娘落在最后,轻轻揪着她的耳朵责怪“出去这么些天,也不说给家里送个信儿,叫你阿耶日日担心呢。”
    七娘已经与许葭一般高,闻言挎着她的小臂将人顺势搀住“阿姊就不担心嘛”
    许葭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怎么能不担心你比肚子里这个可还淘。”
    “等阿姊生下小孩,我是不是也能喊你阿娘了”
    这句直白简单的问话叫许二娘心尖颤了颤。
    她连忙揽过七娘的肩膀面向自己“怎么与我竟这般客气。我们是一家人,原先你喊我阿姊、师娘,我只想着你有自己的生母,应当不愿意随意喊别人阿娘,这才由着你。不过是个称呼,在我心里早就把你当做自己的亲女儿了呀。”
    七娘没想到会听到一番剖白,半晌才“噗嗤”笑起来“阿姊别误会,我可没有伤感。只是你才嫁给糟老头子,就要当娘,未免太受委屈了。现在真的要做阿娘了,我也能理直气壮喊一声阿娘。”
    许葭被小女郎的细腻之处感动得不行,侧过身抹了抹眼角,语音微涩“往后,阿娘随你怎么喊都可以。”
    七娘嘴角挂着遮不住的笑意,眼中点点星光,轻轻唤了一声“阿娘”。
    许葭应和,如往常一般自然地为她整理好衣角。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七娘忽然觉得,在王屋山时的那些不畅快,也没有什么好在意了。
    渤海高氏枪法一绝。
    李白忙完了州府中事务,便跟七娘抢着去与高适切磋武技,郭子仪看得手痒,也忍不住跟着加入进去。
    七娘一剑荡开枪势,脚下连退三步,嘴上还要调侃“师父堂堂刺史,整日玩乐像什么话,快去伏案做百姓的好公仆”
    “还有郭郎君,你也该去桂州府赴任了一直逗留潮州不太好吧。”
    郭子仪稍长李白四岁,只因早早蓄了须显得人严肃老成许多。此刻被七娘一调侃,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不是你在连州力邀我来潮州吗怎么,这会儿反倒赶客了”
    李白也跟着一唱一和“她是怕了你的长矛月刃。你擅长马上用戟对战,七娘的马术可没那么好。”
    甚至十岁以前,她都没怎么正经学骑马。
    七娘被师父揭了短,退出高适的攻击范围,气道“我如今打不过,可不会一直打不过”
    郭子仪叫七娘意识到,骑术与马上作战能力同样重要,她盘算着今日午后就开始加练马术。
    高适用枪,攻击距离上对阵剑本就占了些优势。再加上他高家枪练了二十余年,跟学剑不过十年的女郎对战,自然更倾向于指导战。
    越打他越惊奇于七娘的天赋。
    七娘的力气并非普通女郎能有,甚至堪比军中许多使用重型武器的男儿。她如今不过十三岁,假以时日,或许还能更强。
    高适有些明白了,裴旻将军为何要把名满天下的裴家剑技教给七娘。
    他亦在这个小身板上看到了别的可能性。
    于是枪头一指“你可愿多学一门枪法”
    七娘正苦恼马上没有用得趁手的兵器,眼前一亮“高三十五,此话当真”
    “我的枪法不比祖父当年,教你自然也就不及裴旻将军。”高适特意瞧了旁边的看戏二人组,忽而笑了,“不过,足够你在马上跟郭子仪打的有来有回,不至于一开场就落荒而逃了。”
    身畔登时响起了李白与郭子仪的爆笑声。
    七娘咬着牙,决计一定要把高适的本事全都偷师回来,再过几年,把他们这帮笑话人的都打趴下
    七娘的宏图伟愿暂且落空了。
    南诏内乱,桂州西侧状况吃紧。郭子仪在程假内被紧急召回。临出发前,他还特意询问高适“五诏动荡,皮逻阁向唐庭求援,岭南出兵助南诏平乱势在必行,说不准陛下还会有意将洱海地区纳入大唐疆域,三十五郎要不要去试一试,在军中博个功名”
    到漳州之前,他们便听到许多传言。
    说这岭南道往西的南诏国,内讧起来了。如今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唐庭要施以援手,最先只会选择最近的剑南道和岭南道。
    剑南道北部接壤羌藏,一向安宁;然而南部地区却与吐蕃、南诏相交集,矛盾与试探从未停歇。这种特定区域内多民族文化的碰撞交流,衍生出了独有的“藏彝走廊”。
    朝廷要防着吐蕃从中捣鬼,轻易不会选择动剑南节度军。
    唯有岭南,是新任节度使张九皋上位,正是试手的好时机。
    高适知悉这一切,踌躇半晌,见七娘热切地看着他,便摇头笑着拒绝“我不急于一时,还是把答应七娘的事情做完再谈别的。”
    高适本来是在回梁宋河南商丘的路上。
    高家这一房到他阿耶手上已经式微,家产所留不多,不过倒也足够他回去梁宋置地,躬耕读书,练武精进,伺机等候出头的一日。
    只是他遇到了七娘,跟着一路来到潮州,听过阿耶在韶州府的事迹,忽然想要改了主意。
    望见众人不解的目光,高三十五解释“这些日子,我在潮州看到了许多长安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奇事物。或许留在李十二白和七娘身边,我能找到高氏祖训所求的真正安宁盛世。”
    而这,是比战功和往上爬更为重要的东西。
    郭子仪反应过来,以手猛拍高适的臂膀,叹道“好一个高三十五你这朋友我认定了”
    众人话别,离别情绪生起,气氛便显得有几分悲惋。
    王昌龄连忙调笑“区区一个南诏国,不过数月便可收拾了。何必伤怀”
    李白早已命人取酒来,合着轻柔的春风,众人将大碗酒一饮而尽,拱手作别,奔赴各自的战场。
    之后数日,七娘一边跟着高适学枪法,一边时刻在关注着南诏和长安的动向。
    她确实不认识唐庭扶持的皮逻阁。但皮逻阁有个送给别人做养子的儿子,名叫阁罗凤的,此人与宁氏有些联系。
    正因此,七娘才得以从宁十四口中知晓南诏要乱的内幕。
    他们打算利用这场动荡,与阁罗凤做一笔生意。
    一直等到天气渐渐热起来,长安城那头才有了些动静。
    大明宫杨太真奉旨入骊山温泉宫,向陛下献上圣僧丹之后,哄得龙颜大悦,当日便随圣驾回了兴庆宫,成为没有封号位份的“娘子”。
    李隆基故意不封她,也是存了将人多在南熏殿留些日子的打算。
    杨玉娘便是趁着这个得天独厚的机会,教会了白鹦鹉学说七娘教的那句话。
    “南诏大捷,六诏合一。陛下千秋功业,当为天策上将”
    中朝关于南诏之事吵的不可开交。
    张九龄一派与李林甫一派站在不同立场上,各执己见。李林甫还趁机向陛下又举荐了几名蕃将,其中有两人,一个叫哥舒翰一个叫高仙芝,颇得陛下青眼,当即就决定启用了。
    李隆基虽然用了不少蕃将,却还没到老糊涂的地步。
    帝王这时尚且还存有几分权术心思,既不愿意张九龄再度做大左右皇权决策,也不愿意李林甫这样的宠臣完全掌控文武两选。
    他正忧虑于如何压制平衡时,就在南熏殿内听到了白鹦鹉拍着翅膀大放厥词。
    李隆基眯了眼思索半晌,忽而掐住身前侍候美人的脸,笑道“你一来兴庆宫,倒当真是个宝贝,每回都能替朕解决困局。”
    先前试探皇太子、寿王、颖王意图是如此,如今也是一样。
    杨玉娘手上还捏着未剥完的荔枝,任由那果肉的汁水顺着柔夷流下去,抬眸间尽显楚楚可怜姿态。
    “妾自然想为陛下分忧,只是生来愚笨,什么也听不懂学不会,能做的事情就太少了。还望陛下莫要厌弃了才好。”
    李隆基就爱她这个矫揉造作的劲儿。大手一挥笑道“你这样就很好。”
    杨玉娘抿唇娇羞一笑。
    心里却想,觉得好还不给个好点的位份,真是抠门鬼。
    李隆基对宠妃的内心戏一无所知。他转头吩咐“高力士,命中书省制诏,朕要重开天策府,广招天下英才,效仿太宗自立天策上将。”,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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