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便有人猜测,难道是张易之想亲自去混个功劳?想不到末了竟是年迈的狄仁杰去。
    陈思道也是满脸无奈,不过还是鼓励他,也自勉。
    “等吧!等座主回来,咱们的力气就有地方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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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起更衣梳妆,便换了豆蔻进来伺候。
    瑟瑟的生辰在十一月十九,本来已经满了十五岁,可那时举家赶路,没来得及办及笄礼,就还照小孩儿式样梳头,紧紧挽个归顺髻,戴上花冠就完了。
    长椭圆形的大铜镜磨得水银般锃亮,极能聚拢天光,镜罩子一揭开,房里顿时仿佛点起了几十盏灼灼大灯,照的镜中人纤毫毕现。
    豆蔻瞧见瑟瑟眼下添了两抹隐约的青影。
    “表姑娘睡得不大好?我们公子吩咐了,往后枕园咳嗽一声都要报上去,断不能委屈了贵客。”
    武崇训实在体贴,也琐碎,才丢了帕子,知道武家的丫头她不放心,转头就把李仙蕙在宫里的四个大宫女借了出来,领头的女官名叫银朱,姓司马。
    司马银朱的阿娘出自琅琊颜氏,数百年诗礼传家,先祖乃是隋朝开皇年的大儒颜之推,一生博学多识,著作颇丰,单说一本《颜氏家训》,便是如今九州儿郎开蒙的必备读物。
    颜之推的孙子颜师古,又是初唐著名的大儒,与魏征合撰《隋书》,博引晋、宋旧文逐条考证,引得时人叹服。
    颜夫人少有才名,守寡后召入宫廷,专司侍从论证,朝夕陪伴,有她提纲挈领,再有上官婉儿起草诏令文书,两人皆是文不加点,落笔成章的捷才,正正经经是女皇的左右手,如今已经官拜四品。为了表彰她,女皇特追封她的先夫为沂南县开国伯,因而太初宫上下都尊她一声‘颜夫人’。
    因这一层关系,司马银朱区区二十五岁年纪,云英未嫁,红粉菲菲,已有了六品官衔,日常不施脂粉素面朝天,不止要做男子打扮,而且从不穿官员儒雅的常服,只以胡服示人,挎刀骑马,来时连王府长史都要向她行礼,因她坐镇,枕园这才算是气象一新。
    照豆蔻想,李四娘有颜夫人撑腰,还有什么可愁的?
    可瑟瑟还是摇头,“上元节就要颁诏书了,他还不来。”
    自那回武崇训来过,夜里瑟瑟便向豆蔻致歉,改口叫她姐姐,诉说了一番初来乍到的紧张,得了这婢子再三保证,定然按照公子的吩咐处处维护她。
    “表姑娘别着急呀,这几日,神都的大街小巷都在传这个,奴婢虽不是家生子儿,不及流苏有管家、长随传递机密,却也听说了。”
    “外头传什么?好姐姐,你快说与我听。”
    瑟瑟放下手里的团扇抬起眼来,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小人儿家家的,也学大人一本正经叹气。
    “从前在房州,哪里我都能去,也有几个手帕交,也上茶楼里坐着听戏,如今竟像是坐牢狱,行动有人辖制,罢了罢了,放我回去才好。”
    豆蔻挨在她耳畔。
    “外头都说,不日魏王荣登太子之位,南阳郡王便是太子嫡长子,闹不好,要直接封个……封个……”
    第17章
    豆蔻皱着眉想不起来那拗口的词儿。
    瑟瑟心里火气直冒,勉强询问,“姐姐是说,皇太孙?”
    “对对!”
    豆蔻压根儿看不出来,一拍掌,兴奋道。
    “到时连梁王府也有大封赏,我们公子兴许跟着做亲王。嘿,做奴婢的没什么盼头,就想主家好,倘若表姑娘在好上添个好字,我们公子高兴,随手漏出个一点半点的,就够奴婢过半世了。”
    她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以为明了瑟瑟的抱怨。
    都说结婚是女子第二次投胎,她这辈子投在逊位皇帝膝下算倒霉,如能嫁给新朝太孙,便是一雪前耻,重头再来。
    “魏王府就在咱们王府对门,离太初宫更近,南阳郡王的院子在魏王府西北角上,枕园后门出去两步就到了,往常南阳郡王常来常往,昨儿竟没来,我们公子还说稀奇呢。”
    豆蔻双手搁在瑟瑟肩头,抚慰地往下按按,换来镜中一笑,顺手又替她顺了顺胸口的束带,打开首饰匣子。
    “这顶冠子全是珍珠,珠光柔润,灯下看着好,白日里就嫌太平淡了。南阳郡王最爱热闹,大红大绿显眼,表姑娘不如换一套红宝或是点翠?”
    瑟瑟不大衬意,随手在成套的钗环上拨拉了两下,娇滴滴道。
    “是没睡好,头皮牵的疼,这些都太重了。”
    “那就簪花罢。”
    一早枕园还没开门,长史就亲自端着一大盘鲜花来献殷勤,耽搁到这会子,最鲜嫩的宫粉梅花已经有点萎靡了。
    豆蔻挑了半天,从水晶盘子里拈起一朵单瓣的浅粉色杜鹃,在瑟瑟头上比了比,皱眉品了品瑟瑟的相貌,才发觉原来很不相宜。
    瑟瑟肤白,眉眼几无挑剔,因年幼脸小,又爱眯着眼看人,美艳之余,额外有种慵懒天真的神情,浑身上下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与端庄的张峨眉有天壤之别,比如梳妆这一会子,倚在软垫上扭来扭去,没片刻安静,要说别人是张美人图,她就是一抔晃动的水光,看都看不清,遑论美丑。
    “这时节,不知花房里有芍药没有?”
    豆蔻沉吟着,芍药那累累坠坠,将倒未倒的格调,兴许衬得上。
    她想打发丫头去问,才抬手,瑟瑟没头没脑地啊了声。
    镜子正对着水边的支摘窗,窗下一道风雨长廊,一个面容端肃的嬷嬷,梳着极高的半翻髻款款走过,停在阶前,夹撷门帘挡住了她上半身,柳芳绿的穗子底下露出银红裙子和两只干干净净的手。
    “王妃打发奴婢来问一声儿,南阳郡王邀弟妹们出门玩耍,请问三位小娘子去不去?”
    瑟瑟忙不迭点头,两眼在镜中眨巴眨巴,拽着豆蔻的手一劲儿摇晃,却是一声儿没出,少女皎洁的面庞带着一丝潮红,又兴奋又期待。
    猫儿狗儿也没她灵便,豆蔻差点笑出声来,忙清嗓子应。
    “烦许嬷嬷回一声儿,四娘去的,二娘、三娘出门了,晚上再说罢。”
    那人领命去了,瑟瑟捂着脸趴在妆台上笑了半晌,才依依道,“那,那换了红宝的吧。”
    她这样可爱,豆蔻有心照应她,推她到立柜前看衣裳。
    先挑了一套新桑色绫间白绫缘边的氅衣,瑟瑟说不好,瞧天色下午要下雪,天地都是白的,人没影子了。
    “这都怪奴婢,”
    豆蔻笑着自怨,“我们公子日常穿的素净,奴婢习惯了不拿颜色衣裳,既要戴红宝,不如上下都换换。”
    因又挑一件宝蓝色织金通袖袄,配银红纱挑线缕金裙子,头上小花冠也取红蓝两色,极细的金框子里簇着九朵嵌蓝宝的菊花,两侧红宝石拼的蝴蝶。
    插戴好了到镜前照照,美则美矣,独耳下空荡荡,倒显得没长成的姑娘家肩膀太薄,撑不起来。豆蔻忖了忖,又加了一对细金丝穿珍珠、米珠及珊瑚珠拼的珠结耳环,坠脚用一颗水滴形大红宝。
    还想再涂粉,瑟瑟已起身推拒,“不要不要,我眉色深,加不得了。”便只在唇上点了一点胭脂。
    诸事已毕,豆蔻把红漆蕉叶黛盒转在掌心看了看。
    “娘子这铜黛不大好,笠园有两盒好的,叫青雀头,待会儿叫人要来。”
    瑟瑟提着裙子走到院子里,闻言心底忽然一动,驻足望了眼。
    李仙蕙留给她两个宫女,一个叫丹桂,一个叫杏蕊,连带司马银朱,都坐在廊下拿狗尾巴草逗猫,忽觉一阵风来,瑟瑟单薄的裙带蹁跹而起,飘飘然仿佛欲乘风去,好看自然是好看的,就是太不合时令了。
    司马银朱哎哟了声,忙伸开双臂拦住她。
    “县主走时特特交代了,四娘子出门务必要穿大氅,倘若不听话,就叫奴婢提四个手炉子跟着。”
    她转头令杏蕊开箱子,“拿那件金红底雪白狐狸皮的,又矜贵又大方。”
    又问,“四娘出门戴帷帽不戴?皂纱垂到颈项还是胸前?”
    瑟瑟还没回话,她已摇头自语,“其实女人出门蒙着脸干什么呢?”
    瑟瑟听得不耐烦,跺脚抱怨。
    “哎呀,早干什么去了,尽耽误功夫。”
    司马银朱很知道这里头的根底,也是看惯宫里男女痴痴缠缠的恩怨,俯身在她耳畔出主意。
    “就让他等嘛。”
    豆蔻也道,“南阳郡王不比我们公子,想什么都在脸上写着。上回夜宴,您走了他就坐不住,待会儿表姑娘瞧罢,扔个肉包子,他汪汪的就奔出去捡了。”
    瑟瑟噗嗤一笑,宫里,王府里,是个人就说武延基笨,连豆蔻这样老实,背后也敢臧否他,可见真是笨的无可救药。
    收拾好,丹桂去门上安顿车马,瑟瑟心里揣摩了两遍,忍不住问。
    “表哥买给谁呀?”
    “嗯——?”
    豆蔻一时没体会过来她说谁,顺口道,“那去处多了,这世上没有他不打主意的姑娘。”
    杏蕊还杵在眼前,追问下去简直辱没了自己,瑟瑟只得悻悻道了句走罢。
    翠盖珠缨八宝车早等着了,因是护送女眷,特套了大青牛拉车。
    见人来,两个仆妇一起屈膝,小丫头布置了脚踏,司马银朱搀瑟瑟上车,因嫌熏炉点的晚了,在她膝盖上另加一张毛毡子,才去后头乘小轿。
    瑟瑟左右打量,王府的车子果然不同凡响,处处都讲究,外头挡板能替换,用的是岁寒三友的雕花木板,夏季兴许就换了竹子,里头地方也宽敞,角落叠着软枕,置着取暖的铁箱,提篮里有小食,葡萄纹银的香囊挂在窗下,悠悠荡荡,散出丝丝白烟。
    豆蔻随在瑟瑟窗边走了几步,忽地灵光一闪,转过弯来。
    “哎呀,方才娘子是说……”
    她醒悟到一个可能性,音调大了些。
    “这,那,上回张娘子说,长安苏记的青雀头好,刚巧公子回太极宫办差,顺路带了一小箱,原是都给她的,不想张娘子客气,只肯要两盒,多的搁在笠园没人使……”
    想了想她觉得这话是不大对,“张娘子说让给王妃用,我们家二位姑娘听了一耳朵,张嘴讨要……”
    她声音低下去,生怕得罪了瑟瑟,“公子叫不动,先搁着。”
    连琴熏、骊珠要也不给,瑟瑟的眉毛竖起来。
    “这么矜贵的东西,我何必去讨?没得惹人厌。”
    豆蔻顿时卡壳,想替武崇训辩解两句,又疑惑为何要辩解呢?车里瑟瑟已刷地扯下轿帘,堵了她的嘴。
    到后门,武延基正背着手与丹桂说话。
    两府的嬷嬷侍卫远近站了好几层,他今日格外打扮过,胡须修剪得分明,衬得面容愈发团团和气,没丁点棱角。
    阴沉沉的天,雨雪夹杂,橘红的山墙吃足了水,染出一种昏茫衰败的黯色,仿佛这房子百十年没住过人,推推就要倒了。
    刚好起大风,卷起枯叶呼啦啦上天,水气拂在面上,冷冰冰的,主仆俩下了车,就近站到檐下,豆蔻脱了蓑衣斗笠递给小丫头,拿帕子擦干手上雨水,呵了两口热气,才来替瑟瑟解大氅的领扣。
    金线打的八宝穗子抹开,露出纤细但是深刻的锁骨,瑟瑟就站在灰扑扑的墙壁前仰面一笑,两排兔子似的小白牙。
    “表哥带我去哪玩儿?”
    武延基啊地窒住了口。
    众人都看瑟瑟,小姑娘家家扮大人似的,勉强支棱起隆重的大衣裳,背后的茫茫天地犹如褪了色的水墨长卷,就这一笔点睛。
    “表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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