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那位早逝的元配夫人,性情想来很是清雅婉约,枕园就专在小里做文章,亭台楼阁散落零碎,一座接着一座,彼此回廊连接,曲径通幽,挪两步景致就是一变。区区三进的院落,因着设计精巧,倒编排出好大一篇文章,屋顶茑萝翠绿的藤蔓爬过青瓦白墙,偶然攒出一簇小小的红花,明朗又养眼。
    瑟瑟喜欢茑萝纹,衣袖、帔子上,总带一星半点,团扇上也有。
    李显摇着扇子,想起十来年前做英王时,长安的旧宅,从出阁读书,一直住到移居东宫,就在朱雀大街旁的开化坊。论地段,比梁王府还好呢!可是从他被贬出京,那房子便被女皇挪去建了荐福寺,修了小雁塔,再也不能讨还了。
    房州的天总是阴沉沉地,为防止溅水,屋檐修的特别深,室内更显幽暗,还有一种天井,方方正正,水渠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一处,沿途青砖吃饱了水,长出密密青苔,那种潮湿的阴气让他从骨头缝子里都冷,都疼。
    ——谁不想回神都来呢?
    李显怅然摇头,可是回来了,就有无穷无尽的阴谋、算计,这么一想,他又宁愿在房州发霉。
    韦氏伸只手过来,搭在李显冰凉的腕子上,热烘烘的叫他好舒服。
    瑟瑟道,“流苏乱打听又爱传话,郡王性情敦厚,显是辖制不住她,搁在跟前麻烦,就是咱们不好张嘴买人,倒像是嫌人家招待不周。”
    望窗外屋舍连贯起伏的檐牙,日光掠过琉璃瓦,勾画出变幻的色泽,她慢悠悠下了决断。
    “不从外头买,就从现成的里头挑罢。”
    韦氏没听见,转而问李仙蕙。
    “琴熏是梁王的女儿,那个小的呢?”
    一面说,一面扬声叫豆蔻倒茶。
    流苏送了武崇训出去,耽搁半天才进来,想也知道是寻人发牢骚去了,这会子跟着豆蔻一道进来,果然殷勤,笑盈盈打开柜子,取了对美人槌捧,就立在韦氏身后替她捶肩,一面听李仙蕙道。
    “孝明高皇帝兄弟四个,长房和三房只有爵位,并未入仕,二房从楚王武士让往下传承,有四子七孙,孙辈中四人入仕,其中武攸宁和武攸宜最受器重,一个左羽林大将军,一个右羽林将军,都是要紧武将,位高权重,事情也繁杂。这两年边境不太平,西南吐蕃闹个没完,东北么,契丹又来打冀州,千头万绪,搅扰得圣人烦心,将好上个月,两个都调去边境领兵,都是阖家上任去的。”
    韦氏年轻时做过太平公主的侍读,沾公主的光,授业恩师乃是大名鼎鼎的儒将裴行俭,几卷裴氏自创的兵法并阴阳历法,常在掌中翻阅,虽无甚心得,到底对朝廷的制度十分熟悉,因好奇地问。
    “北衙将军出镇边关,禁中的职务,难道不曾命他卸了么?虽是姓武的,圣人向来多疑,对儿女尚且着意刺探,何况依附来的亲戚?”
    李仙蕙捋了捋瑟瑟的鬓发,对这个棘手的问题,有些不好回答,阿娘只当降服了两个丫头,说话便没遮拦,可见当初灭族大亏,还没吃痛。
    “若是别人,自然立时卸任,几位御史还得谏言警告,在外领兵时不得与京中旧部联络,但武家又两说,这才可见圣人着实宠信啊!”
    话头转回来道。
    “武攸暨原本平平无奇,自做了太平公主的驸马,也很风光,年初才迁了司礼卿。独武攸止年纪最小,偏死的最早,去时骊珠才两岁。”
    韦氏尚在恍然,唏嘘道,“是个苦命的孩子,那她阿娘呢,是哪家的?”
    “武攸止是圣人登基后亲自指婚的,就指了圣人的母亲,孝明高皇后杨家,原是亲上做亲,两边都满意,偏她前年也去了,所以骊珠无依无靠。圣人原说接进宫,后来瞧她实在太小,执掌不了宫苑,便养在梁王府,大了才接进去。”
    韦氏听了一呆,抬眼瞧她。
    李仙蕙泰然自若,摇着羽扇微笑,一举一动都有帝王家的风范,不像太平那时候,横冲直撞,只等别人来替她描补。
    她说话也习惯了谨慎,明明武攸止与武攸暨才是二房的兄弟,武攸止死了,于情于理,都当是自家兄弟接手教养骊珠,结果反而搁在四房的武三思家,内里缘故,武攸宁、武攸宜等阖家出京自是不便,连武攸暨也不出面,只能是太平这位婶婶不乐意招揽夫家的麻烦事。
    韦武李杨彼此联络有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就那么三五家人,谁的婚事琴瑟和谐,谁与谁只是表面夫妻,三言两语便明明白白。韦氏从前在宫里,很擅长打这种机锋,多年手艺荒废,这一下便有种昨日重现之感,明白了方才的疏漏。
    她脸上一红,接过李仙蕙的扇子替她扇风。
    “好孩子,真难为你,这些年,宫里人都当你的爷娘再也不回来了罢?”
    李仙蕙握紧了拳头,心里湿哒哒的,很想放声大哭一场,可又不想爷娘在多年以后再为她担不必要的心,只定定道,“没有的事。”
    她头一昂,倔强道。
    “前年房州刺史快报,说阿耶打马球摔断了腿,圣人便问我,还敢上马么?我说阿耶会的我全会,后来跟千金公主家儿孙比赛,圣人特特叫我出战,我还进了两球呢!”
    韦氏听得几欲断肠,心道以女皇的心性,哪有什么父母之爱子,万事皆可包容,只有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不如意的儿子便当没生过,若不是李仙蕙实在出色,日日挂在眼前提醒,她未必会再给李显一个机会。
    才要抱住女儿痛诉喜乐,后廊上婆子领个嬷嬷走来,在韦氏跟前躬身道。
    “奴婢是魏王府的,我们郡王请庐陵王妃安,说两府门对门挨着,倘若表婶看腻了枕园的山水,不如过我们那边儿逛逛。厨房预备了酒菜,戏班子现成的,几时表婶想动弹动弹,传句话去,样样都有,还有梁王妃和张娘子,也不妨一块儿,免得表妹认生。”
    李真真捉狭地一笑,“我的卦最准,这不就来了?”
    第16章
    武三思散朝出来,边走边将笏板收进袖中,侧耳听见冬官侍郎陈思道被几位同僚拖住,为首的光禄寺卿宇文溪更起哄要他请客。
    “侍郎家中那株白海棠,洋洋洒洒三四层楼高,每开花时,如叠雪砌冰,我自来神都便听人赞叹,都说是花王,又有诗文为证。听闻半月前,曹中丞到侍郎府请期,那白海棠应和喜事,竟开出复瓣的红花来,如火如荼。可有此事啊?”
    左肃政台御史中丞曹从宦听到点名,哈哈一笑,喜气洋洋地点头。
    “嗨!那棵花王实在难得,大也就罢了,修剪得也好,分叉极多,开花也整齐,去年我与犬子在树下陪侍郎喝茶,闻着花之馨香,又有好茶,简直诗兴大发啊!那首《月夜春望》,说的就是当时情形。”
    陈侍郎所做《月夜春望》,用典清丽,流传甚广,京中显贵士子皆可背诵,听说此节,才知道是陈侍郎的小女儿许配了曹中丞的长子,忙纷纷道贺,有相熟或是爱凑热闹的,也附和着要讨一杯喜酒。
    连武三思也站住了,这才想起陈曹两家素来交好,儿女亲事想必是狄仁杰做的大媒,听话里意思,婚期就在近日,也所以同僚们一下朝就开起玩笑来。
    陈思道满脸笑意,摆手向诸人讨饶。
    “哎呀,宇文兄又拿我混扯,花哪里就这样聪明了?那日是老妻为求喜庆,挂了几匹大红绸缎……”
    他忽地打了个梗,埋怨地瞪了宇文一眼,拱手向着武三思正色道。
    “没瞧见梁王在此,下官失礼了。”
    曹从宦也收了满脸笑意,肃然揖手告罪。
    “佳节在即,大家都有点忘形,实在很不应该,下官待会儿回去就起条陈,重申各部、司官员在朝议政的礼仪规矩,请梁王放心。”
    左肃政台即从前的左御史台,负责监察在京百司及军旅,动辄弹劾,所以曹从宦这话一出,在场诸人顿时噤若寒蝉,都不敢动弹了。
    武三思知道他们清流自有个圈子,不愿在宗室面前随意絮语,明里是自省,实则是撇清,不过他也不着恼,反客气地摆了摆手。
    “本王也有贺礼随喜,不过这一向家里事情繁杂,抽不开身亲去……”
    他冲陈思道笑了笑。
    “诸位想必都知道,庐陵王一大家突然回京,还没个落脚的地方,眼巴巴等着陈侍郎。人家流放回来,原该享点清福,我那儿嘛,实在挤得很。”
    说罢,他正了正方心曲领,架开臂膀走到御街旁,登车扬长而去。
    武三思走了,曹从宦脸上已是气的五颜六色,吹胡子瞪眼就要发作,陈思道忙按住他,笑嘻嘻向诸位同僚拱手道别,拖着他匆匆往门上去。
    果然左脚才出光政门,曹从宦已按捺不住叫骂起来。
    “什么东西!”
    他梗着脖子嗷嗷叫,唾沫星子直往上喷。
    “轮得到他嫌弃李家?人心思唐,他是看不见,还是听不见?!竟敢在太初宫里张狂!他以为我要弹劾谁?一百条,一千条,都是骂他!”
    “好啦好啦!“
    人还在皇城之内,陈思道不好当着羽林军、监门卫几百多双眼睛,去捂五品御史的嘴巴,只得搂着他肩膀,装作两亲家极亲热的模样。
    “梁王还算省事,比魏王好打交道,方才你那几句话,要是说给魏王听的,嘿,只怕这会子,已经揪着你进宫向圣人道委屈了。”
    “一丘之貉!”
    不提魏王武承嗣还好,提起来他又一蹦三尺高。
    “无耻的狂徒,平白吃我万万百姓的供奉,就该吐出来。”
    “哎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陈思道死命拖住他,压低声音。
    “相爷临走,怎么叮嘱你我的来着?你都忘了不成?”
    “相爷……座主!唉,我真是,生生要憋死了!”
    曹从宦跌足懊恼。
    狄仁杰贵为凤阁内史,朝中能与他平起平坐唯有鸾台纳言,但纳言之职空悬多年,略低半格的文昌左相,又是挟宗室之威才得提拔的魏王武承嗣,所以群相之中,唯有狄仁杰被视作百官之首。
    陈曹二人都是狄仁杰的门生,自入仕便尊他为‘座主’,满含孺慕之情,但若只顾师生情谊亲热,难免寒了旁人的心,所以当着外人,他们也喊相爷,背地里触动情肠,却是顾不得了。
    “你先冷静些,座主神机妙算,料定张易之是豺狼,那两府……”
    陈思道努嘴,示意他去看尚善坊方向。
    迎着高升的旭日,越过洛水上接连三道拱桥,就能看见两座王府占了尚善坊坊城大道的大半条街。
    “就是虎豹,从前两边勾勾搭搭,蛇鼠一窝,拿他们没办法。这回嘛,先让武家看看,张易之是如何的靠不住!”
    说到这里,仿佛复兴李唐的胜利曙光已在眼前,曹从宦收住了气性,钦佩又感叹地竖起大拇哥。
    “座主满腹韬略,对付这几个杂碎,轻轻松松!”
    “座主得了圣人还政皇嗣的允诺才肯离京,这等机密,别人不知道,张易之还能不知道?他精的跟猴儿似的,座主前脚走,后脚就把庐陵王弄回来了,还大张旗鼓盖房子,分明是向李家投诚示好!”
    曹从宦眼前一亮。
    “我说呢!为个区区二字王,值当拆坊城么?”
    “张易之这个人不简单啊……”
    陈思道捋着胡子,口气竟有点欣赏。
    “人的情分都得寒微时下力气积攒,不然,等皇嗣继位的旨意下了,庐陵王见风长三级,多的是人抢着给他盖房子,谁记他的好儿啊?”
    曹从宦看不上墙头草,撇着嘴把眼皮子一扫。
    “最好张易之和武家打起来,打个一地鸡毛!就当给皇嗣复位添彩头儿。”
    陈思道“嗳”了声表示赞同,复又道。
    “你太冲动,方才要不是我摁住你,就口不择言起来。你呀,这儿好歹是皇城,你先失了为人臣子的本分,就算武家不动手,张易之也能削你的脑袋,你那一百条,一千条,又有何用?”
    曹从宦大感羞惭,嗯嗯两声。
    两人已走到黄道桥前,下朝官员的马车分了七八溜排成队伍,挤挤挨挨等着接人,方才那些要紧话不好再说,只得先登车向天津桥去。
    曹陈二人对望一眼,依依不舍的分了手。
    两家同期入朝,买地盖房子紧挨着,这会子自然也并排而行。曹从宦气呼呼闷头在车里坐了一会子,还是不放心,索性打开窗子喊陈兄长,陈思道听见,探出团团一张和气脸。
    曹从宦皱眉道,“鄙夫兄,河北寒冷,座主走时便带咳嗽,个把月熬下来,定然又添了病势。”
    他沉重地喘了口粗气,很是不满。
    “圣人嘴上尊仰座主,说武周的江山全靠他扛着,可是为何碰到这种千里奔袭抓流寇的辛苦差事,放着李多祚、郭元振、武攸宜、武攸宁不使唤,却让座主去?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当日河北道报说突厥来犯,李多祚、郭元振便跃跃欲试,自请上阵。除他们之外,朝中还有不少武将纷纷请旨去练兵,其他驻扎边地的战将,譬如张仁愿、唐休璟、薛季昶等,常年驻守幽州、朔方、并州、定州,亦可驰援,却都被女皇拦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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