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里的最后一天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岳阳城平静的夜晚过去之后刚刚要开始恢复一天的热闹景象,一驾极其普通的马车悄然从康乐侯府侧门缓缓驶出,直奔东城门而去,赶车的人是一身灰衣默然不语的八品修士许奉,车厢里坐着的则是两男一女三个少年剑修。
    墨莉喜欢的那匹黑马就留在许家府上,还未婚配的小侯爷信誓旦旦,说一定会把那匹马当成亲生的一样看待,去马厩里大被同眠虽然做不到,有他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马,即使那马儿嘴刁,天天不吃草料而吃银票,许家也养得起个一年半载。
    洞庭湖距岳阳城仅有百里,因此曾有诗家写下“波撼岳阳城”的壮美句子赞誉八百里辽阔水面,可过去行人往来络绎不绝的畅通官道上此时却一反常态得极为冷清,出了城,在官卖上威风凛凛招手唤来漫天乌云遮日的许奉才开了口,解释说黑铁山崖那帮人最近在湖面上动作不小,侯爷早下了令不许商贾百姓靠近洞庭,以免惹下杀身之祸,对外的说法是洞庭湖底有凶兽出没,许家正纠集高手修士前去围杀,尽快还楚州一个朗朗乾坤。
    原本还有些常年借着楚州水系航运发财的商贾不信邪,可接连几日都有人亲眼看见大湖深处确实有一条体型骇人的黑蟒出没,挣钱是要紧事,可再要紧也得有命花才行,再者受影响的也不是一两家商号,大家都先停了生意,人就是这样,见旁人过得也不好心里就平衡了许多,左右有侯爷家的修士出头,都乐得趁机安享几天清闲,洞庭附近几座城池里的青楼生意倒是红红火火,一派歌舞升平欣欣向荣。
    怀里揣着彩衣那封信的沈辞云,是铆足了劲要去一展身手抢个媳妇,从马车出城就静静闭目盘坐调息,雄浑真气在经脉中生生不息地持续运转,随时保持着出手的最佳状态,身上散出来的气息让赶车的许奉都连连侧目,暗道果然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这青衫少年上回在官卖上拿出那颗鲛珠的时候修为已经足够让人咋舌,这才短短半年不见,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踏足四境,且呼吸悠长绵连、气息中正醇厚,丝毫不弱于自己,看来世人都低估了远在东海的孤舟岛啊。
    陈无双是闲不住的,抓了把杏仁翘着二郎腿轻声哼唱,倒像是此行带着身旁佳人趁春光大好去泛舟湖上,许奉微皱眉头思索,怎么也想不通这惫懒小子是如何短时间内从毫无真气扶摇直上六品境界的,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在司天监深厚底蕴面前,孤舟岛也不太够看,出门前小侯爷特地再三嘱咐过,见他如见许佑乾,因此就算身为长辈,许奉心中疑惑也不太好冒昧多问。
    这条官道是洞庭通往岳阳城的必经之路,每隔三两年就由康乐侯府出资大修一遍,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不少商贾也都多少捐助些银子求个乐善好施的好名声,道路宽敞而平坦,加上八品修士亲自执鞭驾车,车里的墨莉毫不觉得颠簸,而且两匹高头大马一路奔驰行进速度极快,照许奉的说法,最多两个来时辰就能到达洞庭西岸,侯爷和许家不少高手修士就在那里等着。
    “许前辈,听你这意思,康乐侯已经跟黑铁山崖那些人打过几个照面?”陈无双翻来覆去就只会哼唱两三首小曲,其中一曲《下扬州》当着墨莉还不方便启齿,来回哼了几遍手里的杏仁也都吃得干净,百无聊赖地往前挪了挪身子跟许奉搭话。
    有一下没一下甩着马鞭的灰衣修士瞧了他一眼,点头坦言道:“大半个月功夫里,那些人来找过侯爷五六次,其中一个修为尚在许某之上的独臂修士说话还算和气,大抵是问一样东西的下落,侯爷先后几次推说不知暂时糊弄过去,可那帮人数量不少,眼见得快把洞庭湖翻找遍了,侯爷说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最近一次那条凶兽玄蟒已经有暴躁想要伤人的迹象,许家退无可退,早晚是要打上这一场。”
    心知黑铁山崖众人要找的那样东西如今就在白衣少年手里,许奉却并没有说破,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说康乐侯从始至终没打算认怂。陈无双嗯了声,又问道:“前辈,依你看黑铁山崖那一方的实力如何?”
    独臂修士顾知恒跟南疆玄蟒就在洞庭湖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好奇的是,黑铁山崖上回阻拦他去越秀剑阁时就派出过一个修为阴森不似活人的幽冥恶鬼和好几个三境修士,不知道在楚州境内还潜伏着多少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能摸清楚对方底细自己心里才有底气。
    许奉沉吟片刻,皱眉道:“那独臂修士露出来的气息应是八品,可许某见过他两面,每次都没来由就心里发虚,应该不是其对手。另外,用毒杀了侯爷手下宋扬威的那个妖妇也在,还见过其他两个四境,单靠气息判断应是一个七品一个八品,没真正交手之前不好判断实力高下,至于三境的修士,看洞庭湖上的动静,人数应该至少不在二十之下,甚至三十也有可能。”
    陈无双心里登时一沉,如此算来,先前他们突破重围逃到越秀剑阁那回,黑铁山崖竟然并没有出尽全力,许奉没提到那个戴着幽冥恶鬼面具的邪修,就数出了四个四境高手,另外还有二三十个三境修士,加上那条能跟陆不器一较高下的南疆玄蟒,这些力量拧成一股,足够轻而易举灭了什么苍山剑派之类的小宗门,委实不容小觑。
    马蹄声声,许奉犹豫着道:“侯爷说···无双公子要是想回京,不必非得掺和这摊子事儿,找不到那样东西,黑铁山崖的人闹一场也就罢了,无非是许家付出些什么代价。”陈无双苦笑一声,暗骂许青贤这狗日的是吃准了他不会袖手不管,有意欲擒故纵装作大义凛然可怜兮兮地卖个好,好像不管大事小事若是不算计一番,就不像个大人物,惯出来的臭毛病。
    沈辞云睁开双眼轻轻咳嗽一声没有说话,意思陈无双倒是立即就明白了,也是说他既然此行已经得到了那面铜镜,京都里司天监又等着他尽快回去接任观星楼主,没必要以身犯险。白衣少年摇摇头,抬手把那柄焦骨牡丹横在腿上,扯着衣袖细细擦拭剑身,有些事情司天监的嫡传弟子可以扔下不管,但陈无双不能。
    马车一路迎着刚升起来不久的日头朝东而去,吸进鼻腔里的空气已经有些湿润,所经之路都是必经之路,学不来刘铁头死战不退的勇气,先后在白马禅寺受过苏慕仙指点、在剑山幻境受过逢春公赠剑,总不能再失了铮铮骨气,连面都没见着就被黑铁山崖的声势吓回京都,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再站着撒尿?   “去他娘的!”陈无双深吸一口气笑骂道,登时将心头压抑着的些许惊悸挥散。
    痛快骂完,竟觉得胸中剑意突兀拔升了一截,吸进鼻腔的空气似乎长驱直入下腹丹田气海,整个人感觉无比通透,识海中一片清明,同时察觉到,储物玉佩中一颗古怪珠子、一面青铜古镜上各自逸散出一丝微弱气息,沿着他神识与储物法宝之间的联系渗透进识海之中,转了个圈跟神识糅合在一起,迅速游走在周身经脉中,转瞬蔓延到四肢百骸,如同宿醉初醒一身轻松。
    情不自禁惊咦一声,陈无双索性放大声音再次骂了一句:“去他娘的!”墨莉眉头微皱,要不是这少年是她心上人,早一剑招呼过去了,如此放浪形骸定然不是什么好人。可这一句骂完,白衣少年却没有再次生出那种感觉,疑惑得倒吸一口凉气,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悻悻作罢。
    洞庭西岸有不少亭台楼阁,是那些最喜豪奢的商贾们平日喝酒取乐的所在,久而久之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村镇,大商人挣水系发达的航运钱,小贩们别出心裁则挣大商人们衣食住行的钱,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很有些向阳花木易为春的意思。最靠近湖面的地方是远近闻名的岳阳楼,据说是建造时康乐侯许家插了手,不准超过京都观星楼的高度去,六层高的楼上,每一层都挂满了数百年来到过此地观景的文人墨宝,不少名句遍传天下妇孺皆知,其中就有那句著名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可惜陈无双来的不是时候,村镇也好岳阳楼也罢,冷冷清清一片死寂沉沉,马车直走到岳阳楼底下,白衣少年才见着出城以来的第一个人,身穿黑色江牙海水团龙蟒袍的康乐侯爷许青贤,按照大周官场上的规矩,陈无双下车整了整衣衫,微微低头拱手道:“司天监陈无双,见过许世叔。”
    陈家先祖跟许家先祖都曾在大周开国皇帝李向麾下效力,同为世袭罔替的爵位,两家说是世交丝毫不为过,许青贤的表情很古怪,嘴角带着淡淡笑意,眉间却萦绕着愁绪,伸手扶住白衣少年打量几眼,道:“果然一等风流,举世无双。”
    而后又转头看向紧随其后下车的沈辞云和墨莉,笑道:“许某自夸一句交游遍四海,多年前跟孤舟岛贺安澜有过数面之缘,近些年偶尔也还有书信来往,官卖上倒没来得及跟两位多说几句,招待不周,莫要见怪才是。”
    沈辞云明显有些诧异,以前他师父贺安澜年轻的时候确实常在大周境内走动,性情豪爽最爱呼朋唤友,也是因此才认识花千川,从而引出来收他为徒之事,可自从带他回了岛上,十年来跟师娘成了亲就再没出过东海半步,没想到跟这位侯爷竟一直互通书信,忙跟墨莉一起施礼,二人毕竟跟大周朝堂没有关系,都以修士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口称许师叔见礼,许青贤好歹也是个三境五品的剑修,这么称呼倒也合适。
    “闲话少提,这不是叙旧的时候,随我上楼,那条凶兽玄蟒就在近处,我瞧着黑铁山崖最迟明日就会对许家动手。”许青贤拉着陈无双手腕返身朝岳阳楼上走去,见许奉带着白衣少年出现,他不用问也知道,那颗每年正月十五被人摸来摸去的绣球,必然已经换了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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