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畔坐西朝东的岳阳楼形状规制与京都七层六角的观星楼完全不同,四四方方飞檐盔顶,四根被称作“通天柱”的楠木金柱直贯楼顶,周围绕以廊、枋、椽、檩互相榫合结为整体,顶覆日光下熠熠生辉的琉璃黄瓦,构型庄重大方,站在顶层望去,一片湖光水色尽收眼底。
    陈无双几人上楼时,六层上已经或坐或站聚集了不少人,有持剑修士,也有顶盔带甲的一员魁梧将军,正是楚州都督麾下得力心腹,正忧心忡忡远望着湖面上翻腾的巨蟒跟身边一个人低声交谈,见康乐侯爷领着许奉以及三个少年登上楼来,众人反应各不相同,那将军瞧了一眼司天监白衣如雪的公子爷,打心眼里看不大起这一类仗着煊赫家世行事无所顾忌的纨绔,但有官职在身不好不讲规矩,轻哼一声不情愿地拱了拱手,粗声道:“末将楚州从五品撼山营营官,邓思勉,见过无双公子。”
    陈无双嗯了声,自顾自走到窗前面朝湖面,区区从五品在京都连进镇国公府的资格都没有,就算察觉到他言辞中毫无恭敬之意,也犯不着跟他斗气,其余人见少年这般作态都微微有些不满,暗自腹诽谁不知道司天监这个中看不中用的嫡传弟子是个目不能视的瞎子,装模作样去窗前凑什么热闹,想来兴许就是仗着看不见,否则若是看见那隔着百丈就让人不寒而栗的凶兽,保不齐就得吓得湿了裤裆。
    饶是墨莉一下马车就蒙上面纱,岳阳楼上的人也都瞧着眼前一亮,暗自猜测难道这就是传言中二十四剑侍中那位谷雨不成?容貌看不清楚,身段倒是有些韵味,姓陈的瞎子本事不济,艳福倒着实不浅呐。
    许青贤抬步走到窗前,正好察觉到一道极强的灵识从湖上探进岳阳楼后又消失,低声道:“本来那条畜生这些日子一直在湖里到处找,从昨夜开始,变得愈加暴躁不安,人说凶兽对气息感知最为敏锐,此言不虚啊。”
    陈无双轻声一笑,从昨夜开始暴躁不安,必然是他拿走黑铁山崖要找的那面铜镜之后,常半仙将气运之力弥漫散在洞庭湖上的法子失了效,不过那东西如今藏在自己储物玉佩中,气息又跟神识缠在一起丝毫外泄不出来,倒不怕被玄蟒察觉,“许世叔,可会下棋?”
    许青贤愕然一怔,琴棋书画乃是名门望族子嗣必学的东西,但司天监陈家只听说过那位四爷棋艺臭不可闻,没听说从小目盲的陈无双精擅手谈一道,况且这种时候,谁还有闲心摆开阵势悠然落子对弈,皱眉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字:“嗯?”
    白衣少年也不管楼上众人神情各异,径自道:“我不会下棋,四师叔陈季淳以前曾指点过我几句,说下棋这件事蕴含的道理极多,要想胜过旁人,最要紧的是抢个黑子在手。”不少人暗自发笑,那位礼部右侍郎是四海扬名的臭棋篓子,还指点他下棋?二人对弈执黑子者为先手,能抢先一步便立于主动,四五岁顽童都知道的事情,算什么要紧的道理。
    康乐侯爷却瞬间脸色一变,难以置信道:“你是说···”陈无双嘿笑着持剑在手,焦骨牡丹上迷蒙青光幽幽亮起,探身出了窗口一跃而上,站在岳阳楼顶琉璃瓦上,扬声道:“司天监陈无双在此,顾前辈别来无恙?”
    许奉双目一凝刚要抬步上前,没想到身边青衫少年比他动作更快,身影骤然一闪而逝,窗外湛蓝剑光登时盛放,一言不发胜过口若悬河,七品修为一经显露,楼内除了许奉外人人震惊,再看向墨莉的眼神就不免有了些讶然和期待,能跟这么两个锋芒毕露的少年在一起,黑纱蒙面的少女可想而知也不是一般人物啊。
    让他们失望的是,墨莉并没有也跃上楼顶叫阵,腰间悬着的长剑未动,却缓缓从储物法宝中抽出一截三尺长短的翠竹,拿在手上一撩裙摆找了张椅子坐下,翠竹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谁都听说过,当朝太医令、十一品境界的楚鹤卿佩剑便是一截翠竹,叫做蜻蜓。
    浑身漆黑如墨的狰狞巨蟒庞大蛇身犹在远处湖水中上下翻腾,却有一人闻声疾速御空而来,独臂修士垂着左袖悬空虚立在岳阳楼六丈开外,好似他乡遇故知般,看都没看窗口里面的康乐侯一眼,笑吟吟朝楼顶上两个少年点头,“有劳无双公子惦念,顾某吃得好睡得香,这几个月硬是胖了几斤,楚州水土养人呐。”
    顾知恒早在陈无双登上岳阳楼时就有所察觉,出乎意料的是少年竟然先露面打招呼,更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堪称一日不见修为境界如隔三秋的下任观星楼主,第二句话直截了当就问道:“新债旧账一起算算?”
    独臂修士哑然失笑,低头轻蔑瞥了眼岳阳楼内一群人,饶有兴致道:“年少气盛,一个六品一个七品,要找顾某算账?胆识可嘉,但无双公子,凭什么?”陈无双傲然一笑,手中长剑唰地在身前一亮,朗声道:“就凭公子爷手里这柄剑,叫焦骨牡丹!”
    二百年前绝代剑仙逢春公的焦骨牡丹!
    昆仑山上渴饮上界仙人血的焦骨牡丹!
    顾知恒脸上微微变色,凝神打量他手里剑脊上一道笔直黑线的长剑,竟由衷赞了一句:“好剑!”而后摇头笑道:“或许再下去二十年,无双公子能有跟顾某分个生死的本事,可眼下嘛···杀鸡焉用宰牛刀。”
    远处显然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不多时顾知恒身后就围上来数人,最擅用毒的黑衣老妇赫然在列,一见楼顶上两个少年剑修就狞笑出声,阴恻恻道:“好,老身还以为报不了那一剑断腕之仇了,姓陈的瞎子,你身边那个贱婢在哪里?老身今日先杀她,再杀你!”
    康乐侯爷也没想到陈无双一露面就主动挑事,无奈回头使了个眼色,身后以许奉为首的数人立即各执刀剑跃出,站在窗外上翘的屋檐上凝神准备出手迎战,白衣少年嘴上硬气归硬气、焦骨牡丹锋利归锋利,可要说他能以六品境界在那妖妇面前不落下风,谁都不信。
    何况,对面还有个修为不知深浅的独臂修士。
    顾知恒冷哼一声,“不知好歹,无双公子,真要急着寻死?”他倒不是心慈手软想放过陈无双,而是一来有人恳求过他尽量不对这两个少年下手,二是没找到那样东西之前,他也不愿意额外横生枝节,现在还没到万不得已跟康乐侯动手的时候,虽自信有能付出代价灭了许家的实力,但如今情势跟十年前不同,牵一发而动全身,黑铁山崖在楚州的这些人都算是无根之木,真惹了众怒,驻仙山之类自诩名门正派的修士闻讯而来,就是个麻烦。
    陈无双心下一横,手掌一翻,那面青铜圆镜已然在手,湖面上搅风浪的南疆玄蟒登时动作一停,昂首立起两丈余长蛇身,而后突然扭动身躯迅速朝岸边游动。少年似乎浑不在意,语气轻松道:“顾前辈要找的东西就在我这里,想不动手恐怕都说不过去,公子爷偏就不信邪,黑铁山崖好了不起?”
    顾知恒脸上笑意渐渐凝固,如覆寒霜,挥手止住顷刻就到岸边的黑蟒,不用去甄别少年手里拿的东西是不是自己要找的,单看玄蟒凶焰灼灼的样子便能知道真伪,眯着眼第二次说:“胆识可嘉。”陈无双故意此时亮出那面铜镜绝不是有心寻死,而是在马车上跟许奉闲谈时就想清楚,既然早晚少不了把许家目前的麻烦揽在自己身上,不如爽快些落个好名声,死也死得光彩。
    墨莉此时再沉不住气,翠竹换胭脂,一跃飞到陈无双身侧,少年笑嘻嘻握住她手,轻声呢喃道:“想来我是做不成观星楼主了,不过,墨莉你知道吗,我心里一点都不委屈。你不要全力出手,若是事不可为,就走,天大地大,去哪里都好。”
    黑裙少女一把扯下面纱,眼里已然有了泪花闪烁,她原以为在康乐侯府上镇静自若的陈无双是有了胸有成竹的对策,没想到他会做得这般决绝,竟是存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心思,带着些许哭腔颤声问道:“值得吗···”
    收起铜镜,陈无双整个人气势陡然一变,一股所向睥睨的剑意直冲云霄经久不散,洒脱笑道:“世上的事情从来只有愿意不愿意,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不信,你问问辞云。”沈辞云似乎受他情绪感染,放声畅快大笑,“大好男儿,正该如此!”
    二人笑罢,陈无双一抖长剑直指黑衣老妇,“自采剑出山,霜刃未曾试。今日洞庭,陈无双斗胆让楚州诸位前辈看看,何为少年意气沛青冥!”
    洞庭西岸岳阳楼外,两个少年置身棋盘一侧,手中长剑俱为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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