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的帅帐居于边军连营正中最北,谢逸尘治军有方纪律严明,大营中四处都有十人一队的执刀兵卒往来巡察,却谁都没有察觉一人一虎长驱直入进了帅帐,面色骇然的柳同昌短暂震惊之后立即拔刀在手,先不说突兀进帐的来人是谁,单那头凶焰灼灼的黑虎就让久经战阵见惯生死的他心惊胆战,这头虎的气势甚至要比他认识的几个实力堪比九品修士的妖族还盛,声声沉闷的低吼如同在识海深处响起,摄人心魄。
    视营中尚存的七八万雄兵如草芥一般,苏慕仙缓步走进帐中,瞥了眼谢逸尘随意扔在地上的湖色蟒袍,径自走到他身前端起茶壶闻了闻,不悦道:“味道差了些。”陈无双在白马禅寺孝敬他的那三两青山雪顶喝完,当世剑仙的嘴都养的刁了,对雍州都督的好茶颇为不屑一顾,黑虎在左侧找了张条案一跃而上,懒懒打了个哈欠趴下身子微闭双眼,压根对持刀而立遍身冷汗的柳大胖子没有半点兴趣,想来是因为肥肉太腻,凶兽吃起来也觉得膈应。
    兵法有云,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能统帅数十万大军令行禁止,谢逸尘当然能做到处变不惊,片刻失神后就逐渐镇定下来,挥手示意柳同昌收了刀老老实实闭嘴坐下,他已经从那头黑虎身上猜到了这位青衫老者的身份,在他面前,大胖子的刀比个孩童玩具都不如,勉强笑道:“军中一切从简,不是什么好茶,怠慢了您老。”
    嘴上客客气气,撕去蟒袍只着白色小衣的雍安侯爷心思瞬间百转,前些日子就听说过这位修为傲视宇内的高人静极思动下了昆仑,可决计想不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来雍州,而且直接闯进边军大营数万精兵拱卫的帅帐中来,一时之间难免惊疑不定,不知道他来意究竟如何,只好打定主意见招拆招,若是想阻大军南下便暂且服软应了他,识时务者为俊杰。
    苏慕仙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他这个说法,自古名将治军多是讲究个身正为范,茶叶不好便不喝就是,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讨碗茶水,随手一招,虚空摄了张凳子一撩青衫下摆坐定,才挺有兴致地开口问道:“撕去蟒袍,是有意要换身明黄五爪团龙穿了?”
    谢逸尘摸不清他来意,岂敢轻易作答,不置可否地含糊着干笑道:“前辈此来,是为李姓大周江山?”苏慕仙蔑笑一声,“大周江山生老病死皆有定数,与我何干?”这一句话立刻就让柳同昌放下心来,修行到越高境界,修士越是不敢插手干涉天道循环,佛家说因果、道家说无为,无非都是怕日后想要渡劫时被算总账,修成十二品也不一定能挡得下来天威浩荡。
    “你要做什么是你自己的事情,老夫向来远居西北昆仑,与大周李家无亲无故,懒得去管这些糟心的,不过念在你也是个剑修,多劝一句,兵者大凶,少造杀孽为上。”苏慕仙这话让谢逸尘很是诧异,世人都说苏昆仑亦正亦邪、喜怒无常,何时却变得跟白马禅寺那群秃驴一样悲天悯人了?正奇怪时,苏慕仙却又摇摇头叹息道:“岁数大了有些嘴碎,一将功成万古枯,死多少人跟老夫又有什么关联。”
    他前后两句话说的矛盾,谢逸尘更是心中疑惑起来,转头道:“同昌,苏前辈远来雍州不可失了礼数,你这就派人快马加鞭去府上拿最好的茶来,我还有半斤多吓煞人香没舍得喝,藏在书房架子上瓷罐里,快去。”
    楚州洞庭湖盛产名茶碧螺春,此茶当在丝丝细雨中采撷者方为上品,取其最优者不以柴火烘焙,而是挑选出相貌身姿俱为出众的处子来,以薄纸包覆茶叶,置于胸前八两温香软玉中以少女体温烘干,据说如此制成的茶叶一经沸水冲泡,浓郁馥香便可远传数里,故而有别名为“吓煞人香”,楚州当地就有一抹酥胸蒸绿玉的诗句流传,这种茶产量不多且大部分都被送进宫中当贡品,远在北境的雍州都督能拿出半斤来,已经不知是使了多少银钱。
    额头冒汗的柳同昌生怕动作太大惊动那头看似打盹的凶兽黑虎,小心翼翼提气收腹站起身来,恭敬答应一声就要往外走,暗自盘算着要不要趁机把营中七八万儿郎调集在帅帐周围护着,这些人足以围杀苏慕仙一人一虎,只是有些投鼠忌器,若是大都督死在帐中,付出极大代价杀了那修为莫测的青衫老者也于事无补。
    苏慕仙有意无意瞥了他一眼,平淡道:“老夫已经许久没跟人动过手了,随身佩剑前些日子也送了个看着顺眼的后辈换了三两茶喝,你那半斤茶来的可得快些。”柳同昌浑身一颤,心里所有想法被顷刻间击溃得烟消云散,苏昆仑越说此时没剑在手,他反而越不敢轻举妄动,尴尬笑了笑,走出帐外站定,故意大声唤来个都督亲军,解下副将腰牌递给他,嘱咐立刻能多快就多快回一趟都督府,拿了腰牌去书房架子上找一个藏着半斤茶叶的瓷罐来,两炷香时间为限,耽误一刻就等着挨军棍八十。
    而后又战战兢兢走回大帐,不敢再上前几步,靠着门边低头站着,庞大身形把透进门帘的阳光挡得严严实实。谢逸尘这才慢慢坐下,斟酌着语气小心问道:“前辈此来,是有何吩咐?但谢某力所能及,必不推辞。”态度摆得极为端正,暗道苏慕仙既然不愿插手去管他要起兵造反的事就一切好说,这位前辈就算性情再倨傲古怪,也总没有伸手去打笑脸人的道理。
    苏慕仙伸出带着墨玉扳指的手,轻轻拍了拍黑虎脑袋,那凶兽竟然露出一副颇为享受的乖巧神态来,恍惚中让不可思议的柳同昌几乎认为,那是一只跟他一样体型大了些的温顺大猫,“老夫一生行事,何曾需要他人出手相助过。仅有三句话要问、一件事要嘱咐,那半斤茶到了便走,且不会承你半分人情。”
    谢逸尘终于松了一口气,承不承人情无所谓,要是真能以半斤茶叶换来一位十二品巅峰修为的剑仙人情,那苏慕仙这般煊赫声名未免也太不值钱了些,不过倒是隐约猜到了他想问的其中一件事,恭敬道:“前辈但有所问,逸尘知无不言。”
    苏慕仙手就搭在黑虎头上抚摸着,皮笑肉不笑道:“你不问要嘱咐你的那件事,老夫偏要先说在头里。你既然敢起兵必有万全之策,想来不太在乎司天监陈家会拦你,陈伯庸、陈仲平那些人的死活老夫都不管,只是有一样,若是陈无双死在你手里,老夫杀不尽雍州数十万兵卒,但杀的光你谢家上下百十口,可记住了?”
    谢逸尘眉心一跳,苏慕仙说前些日子把随身佩剑赠给了一个后辈,莫非就是司天监那瞎子少年不成?堂堂当世剑仙摆明了要给陈无双当靠山,这件事实在非同小可,稍后他走了,得把屈洵叫来仔细问问,那少年接他三刀时所使的长剑,是不是仅有二尺七寸的惊鸿。
    “前辈开了口,逸尘几个胆子敢不照办?”大都督口中答应,心里却暗自冷笑,他敢起兵篡位可并不是只倚仗麾下三十七万精兵,而且苏慕仙要给那少年撑腰反倒是无形之中害了他,如此一来,想杀陈无双的可就另有他人了,犯不着自己动手。
    苏慕仙满意地点点头,“老夫说问你三句便只问你三句,那半斤茶得两炷香时间才能拿来,你想清楚再答。第一句,谢家扎根雍州二十余年,可知道黑铁山崖在何处?”谢逸尘心中轰然一声巨响,第一句话苏慕仙果然要问的就是这个,好在刚才自己就隐约猜到,提前有了腹稿应对,出乎意料的是他问的不是听没听说过黑铁山崖,而是直截了当问黑铁山崖在何处。
    谢逸尘心知此时但凡面色神情有任何一丝变化,都逃不过苏慕仙神识查探,所幸多年来身居高位自然而言有了宠辱不惊的本事,苦笑着答道:“不敢瞒着前辈,近几年逸尘确实跟几个黑铁山崖的修士有些来往,但都是为了互相利用,借其势图谋起兵之事,谈不上私交。那些黑纱覆面的人往往神出鬼没,我也曾派人想要跟踪上去探探底细,可惜那些人修为最低的也有七品,行事又都谨慎警觉,说来惭愧,直到如今我也实在是不知道黑铁山崖究竟在哪里,更不知道其门中有多少修士、领头的到底是谁,不过有个猜测,年前漠北那场声势骇人的天地呼应,应是与黑铁山崖脱不了干系,漠北妖族里绝对没有身怀这般本事的。”
    这一番话谢逸尘说的八分真二分假,苏慕仙虽有些将信将疑,沉吟片刻后还是点点头,又问道:“第二句,老夫大弟子宁退之早年失踪,最后一次露面被人看见是在凉州、雍州交界处,你可曾听说过他的消息?”
    其实苏慕仙问这句话之前,心里就没抱多大希望,宁退之无故失踪二三十年时间,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要是真有线索司天监也不会半点都不知情。谢逸尘这回不必装出苦笑,遗憾地摇摇头,宁退之失踪与百花山庄覆灭并称大周近数十年来的两大悬案,他确实不知详情,“从未听说。”
    尽管已然有了心理准备,可听到这样的回答苏慕仙还是不禁心中一片凄凉苦涩,睥睨天下的当世剑仙修为再高深也抵不住黯然神伤,目光垂落到脚下,良久默然不语。
    经年的陈酒醉人,经年的心痛也最是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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