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逸尘极少住在位于雍州城西北的都督府里,自打从正月亲自进京面圣述职回来,十天里倒有九天是住在城墙脚下的军营帅帐中,边军营中不许有女眷,两个年轻亲军伺候着雍安公爷换上一身湖色圈金绒绣江牙海水蟒袍,腰悬军中制式长刀,帐中身型肥胖的副将柳同昌上下打量几眼,挤着满脸横肉谄笑道:“都督,这身蟒袍穿着是比披挂盔甲精神,可惜颜色不好,也仅有四爪。”
    大周历朝虽对爵位封赏把控颇严,除非有大功者轻易不会赐爵,但朝堂内外有资格被赐穿蟒袍的倒是不少,按开国时礼部定下的旧制,蟒袍可分为数十种规制,光颜色就有上五色、下五色的区别,上五色为黄、白、黑、绿、红,下五色为紫、粉、蓝、湖、香,袍子上的刺绣又可分为平金平银绣、圈金绒绣、色绒线绣等数种。
    正三品衔的雍州都督,所穿蟒袍按礼制不可着上五色,一身重铠足够裹进三个寻常兵士的柳同昌却并非是说下五色的颜色不好,而是另有所指。谢逸尘一笑置之,坐在帐中主位上挥手让亲兵退出去,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示意跟随多年的心腹副将坐下说话,“听说昨日夜深时,屈洵和萧萧回都督府了?比我预计的要快了几日,事情办得怎么样?”
    帅帐中有一张专门请木匠打造的结实方凳,放在主位下右侧首座,比其他方凳都要高了一尺,一来是边军正四品的副将有资格在雍州诸将面前彰显高人一等的身份,二来则是大都督体谅他身形肥胖,全副披挂时座位太矮了根本坐不下去,柳同昌自己倒了碗茶,边军粗犷惯了,喝茶多是用碗,茶水凉得快,喝起来也痛快。
    “回都督,昨夜末将特地去见屈洵问了清楚,他跟萧萧公子根本没到越秀,带去的两个妖族阿大阿二都死在云州一条山谷,事情倒算是办得妥帖。”柳同昌并不觉得刚倒出来的茶水还有些烫,仰头灌下大半碗,谢逸尘语调上扬嗯了一声,似笑非笑道:“仔细说说。”
    在都督面前比谢家府上几个公子面子还大的柳同昌嘿笑着解释道:“据屈洵说,他们一路除了萧萧公子不时春心荡漾抢几个女子来快活,并未节外生枝,几千里走得很是顺利,直到过了云澜江进了云州境内,在一条风光秀丽的山谷中见着个命格极贵、长相极美的少女,都督想来是能猜到的,公子见猎心喜,自然是一眼就动了心思,结果没想到,那女子自身修为且先不提,身边有个穿白衣的瞎子少年,愣是身兼三种顶尖御剑法门,以六品境界挡下屈洵三刀,最后一刀反倒是高出两个品级的屈洵受了些伤。”
    谢逸尘自青年时出京接替郭奉平镇守雍州,二十多年来处心积虑百般经营,将坐拥数十万精兵的北境几乎打造成铁板一块,虽然知道城中、营里多有大周皇室、司天监以及各方势力派来潜伏的密探谍子,但有意不去清洗,便是为了迷惑他们背后的主子。
    而且以其之道还施其身,雍州方面近些年也暗地里撒出去不少为人机警、办事牢靠的眼线,说是能遍布十四州不太可能,京都却渗透了进去,一听是个身穿白衣的瞎子少年,立即就猜到了其身份,点头道:“应是司天监陈仲平的嫡传弟子,那位自称一等风流的陈无双吧,少年剑仙的称谓是夸大了些,能接下屈洵三刀,确实有些值得自傲的本事。”
    往年正月都要代替谢逸尘进京述职的柳同昌,曾在镇国公府上见过陈无双几次,附和道:“都督高见,末将细细问过屈洵,他不认得那瞎子少年所使的三种御剑术,但头一种剑光为迷蒙青色,天下只有司天监青冥剑诀是如此,定是陈无双无疑。只是末将有些想不通,咱们撒出去的探子说,去岁夏天楚州康乐侯在洞庭湖上折腾那场官卖时,那小子还并无修为在身,短短几个月功夫就修成了六品境界,甚至修成三种顶尖御剑术挡下八品刀修三刀,委实有些匪夷所思。”
    如今在大周微有薄名的年轻一代修士里,是有几个天资卓绝能在二十岁之前就达到四境七品修为的,但无一不是自幼开始苦修,修剑修刀都是水磨工夫,天资再高些也不可能生而知之、一蹴而就,按理说陈无双已经过了修行的最佳年龄,十六七岁才开始修剑,满京都妇孺皆知,司天监十一品修为的第一高手所收的嫡传弟子,是个浪荡败家子,在流香江上争风吃醋也好、在京都城里横行霸道也好,倚仗的都是陈仲平的青冥剑气和司天监的偏爱,若不是有这么个厉害靠山,早不知道被那些在他巴掌底下吃过亏、丢过脸面的纨绔们阴死多少回了。
    谢逸尘不太在乎这些,不屑道:“不用管他,即便陈仲平把一身修为尽数给了他,一个十一品修士在数万甲士面前也不算什么,会三百种御剑术也无妨。”雍州都督本身就是修士,麾下又多的是身经百战的悍卒,自然不会把区区一个六品剑修放在眼里。
    柳同昌点头称是,都督说的是实话,如果高境界修士真像寻常百姓所想象的那样,动不动挥手就能灭杀成千上万人,那兵权还有什么意义可言,真到两军交战的时候,当年大周开国太祖李向十二品的巅峰修为也不敢轻易孤身冲阵,御剑术再强丹田内真气也总有耗尽之时,不用多说,两三万精锐勠力同心视死如归,足够围杀十二品剑修。
    “屈洵说,光是那瞎子少年不足为惧,后来又来了两个四境修士,他被其中一个同样用刀的缠住脱不开身,另一个年纪跟陈无双差不多大的七品剑修,交手百余招斩杀阿二,再后来,萧萧公子便被那貌美女子生擒了去,所幸任平生及时现身,否则···嘿,靖南公爷确实了得,赤手空拳轻描淡写,一道剑气诛杀了阿大。”
    说到这里,柳同昌有意识顿了顿,一向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的谢逸尘这才皱了皱眉,却似乎不关心谢萧萧死活,语气疑惑道:“任平生出手杀了阿大?”他派去护卫那个最不争气儿子的两个妖族都是漠北不算多见的高手,实力堪比寻常四境修士,死在个少年七品剑修手下本就有些意外,可他更关心任平生为何要出手。
    木凳虽然比其他人的高了不少,大腹便便的柳同昌坐久了还是有些气息不畅,喘了两口粗气又倒了一碗茶,应声道:“据说是为给了陈无双一个公道,杀了阿大换回萧萧公子一条命。任平生让屈洵带回来一句话,说已经知道他们此行的来意,让转告都督,他本来就打算那么做,雍州不必承他的情,只是从今以后雍州所属不许踏进云州境内即可。”
    谢逸尘手指轻轻敲打着身前条案桌面,沉默了良久才轻笑着摇摇头,“越秀剑阁要独自应对南疆十万大山里无数凶兽北上,靖南公呵,哪里来的底气?也罢,如今各方势力都暗自有盘算,只要他不出手,就对咱们的谋划没有坏处,先依了他意思就是,总归云州是有些鞭长莫及。”
    喝了口茶,谢逸尘脸上笑意不散,挑眉问道:“屈洵说,萧萧看上的那女子命格极贵?”这一问正中柳同昌下怀,他早跟那山羊胡老头详细问了清楚,笑道:“都督是知道的,屈洵早年曾在学过些相面的本事,据他所言,女子命格粗略算有三十六种之多,细分下来更是上千,单看面相,陈无双身边那相貌极美的少女乃是头一等的白凤鸣九霄之格,命带华盖,有母仪天下之气象。”
    谢逸尘哈哈大笑着起身,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一袭蟒袍无风自动,朗声道:“传令下去,明日让驻守城墙之外三十里的大军全部回营整备,一天时间,把已经探明底细藏在军中的探子全部斩杀,人头高挂旗杆示众一日,后日二月二十一,起兵南下。”说着低头了眼身上湖色的蟒袍,“颜色不好便换了它,仅有四爪是不太气派,蟒大成蛟,蟒大成蛟,蛟不过还是条长了鳞的泥鳅,得成龙才好。”
    柳同昌大喜过望,他等这一天等了足足十数年之久,总算是等来了扬眉吐气的时候,为大周守国门有什么意思,守江山才是男儿所为,“都督,那女子?”谢逸尘一把将才穿上不到半个时辰的簇新蟒袍撕裂,轻声道:“我已有近十年未纳妾室了,不知穿上大红喜袍小登科,还好不好看。”
    撑着膝盖颇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柳同昌登时会意,刚要开口奉承几句,大帐厚厚门帘突然被掀开,腥风扑面,一头身长足有丈余的黑虎甩着长尾,低吼着缓步踏进来,其后,是一个青衣负手的老者,面无表情昂然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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