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扶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阵法屏障面对两个少年,却好似是隔着二十五个春秋轮回里,不知遥遥北望过多少次的十四州疆域,如同被一条潜伏在十万大山深处的阴冷毒物一口咬中,钻心的疼痛顺着身体内流动的血液直攻心头,修为再高,也抵挡不住沈辞云字字句句草蛇灰线的悲愤。
    青衫少年的眼神变得死寂沉沉,抬起左手亮出那枚泛着乌黑微光的储物戒指,道:“叔公,您老可还认识这个?”花扶疏只看了一眼,目光就再也移不开了,良久才出声道:“这枚戒指,是千川拜苏慕仙为师时,宁退之送给他的储物法宝。他···送给了你?”
    沈辞云点头苦笑一声,道:“若不是出了这些事,爹爹本意是不愿教我修行的,他想让我去学医术、学药理,做个悬壶济世的郎中···二伯抱着我往百花山庄赶路的时候,答应说以后等我有机会进了二境,就把这枚戒指送给我,可他或许早就存了必死之志,交代清渊师兄把它给我。”
    陈无双神色微微有了变化,不难猜到花千川的用意,将戒指留给沈辞云,也就是将继续寻找下落不明宁退之的事情托付给了他,那颗让黑铁山崖不惜覆灭整座百花山庄的离恨仙丹,也一定就在里面放着。白衣少年谨慎地瞬间放出神识探查方圆数里范围,一旦这个消息走漏出去,那么沈辞云就重蹈花千川的覆辙,被那群修为诡异的蒙面修士追杀。
    沈辞云感知到陈无双的动作,微微摇头,道:“清渊师兄想来不清楚二伯这一手安排,并没有多嘱咐我,后来我跟着师父去了孤舟岛,有了真气能运用储物法宝的时候,也不知道里面黑乎乎的丹药就是离恨仙丹,阴差阳错吃了下去···二伯留给我的念想,现如今就只剩了这枚戒指。”
    陈无双惊讶地一挑眉,恍然大悟,难怪师父陈仲平说六品境界的辞云,论真气之雄浑厚重不逊色于寻常四境修士,也难怪当日在龙王庙前遇上南疆玄蟒时,墨莉都中了那凶兽的先天丹毒,而正面与之对抗的青衫少年却安然无恙。常半仙说服下离恨仙丹百毒不侵,果然不假。
    花扶疏之所以有此一问,并不是想要那颗丹药,而是跟陈无双一样,担心沈辞云落得一个怀璧其罪、被黑铁山崖追杀的下场,听他说完这些才长长舒了口气,道:“不必可惜也不必愧疚,天意如此,是千川欠你们沈家的。”
    而后缓缓转回身来,眼中没了泪水,脸上却还带着两道泪痕,“能从南疆带出去一条凶兽,能轻而易举灭了我花家上下百口性命,黑铁山崖好手段!你们二人眼下都只有三境修为,还不是报仇雪恨的时候,沉住气再等等。等老夫能出去···”说着回头瞥了一眼身后无尽大山,“等它们能出去。老夫栖身于此二十五年,并非虚度光阴。他们既然能豢养凶兽,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沈辞云情绪低落到无以复加,陈无双却敏锐地从这五境修士话语里听出了更深一层的意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难道他在南疆这些年,也像苏慕仙一样豢养了一头实力强横的凶兽?
    花扶疏显然没有多做解释的意思,浑身气势陡然一振,五境高人的风采展露无遗,道:“从今日起,你们什么都不要再多想,不可贸然行事以卵击石。大变将起,远在东海的孤舟岛倒比司天监更安全,采剑结束后,无双不妨跟着辞云去岛上住些日子,陈家没了你也不差什么。”
    陈无双还没等开口,又听他道:“本来见了你们两人,老夫都该准备些能拿得出手的见面礼,无双的已经给了他,辞云啊,且等凶兽尽出剑山的那一天,叔公再给你补上。此地毕竟是在任平生眼皮子底下,不可久留,这就回去吧,不要跟任何人提及今日见面的事情。”
    沈辞云明显露出不舍之色,不自觉朝前连迈了两步,几乎就要穿过那层阵法屏障,“叔公,您已经在南疆呆了二十五年···”花扶疏摆摆手打断他,转身缓缓离开,“生而为人,岂可言之无信?输了就得认,否则有何面目自称堂堂男儿,立于天地之间?”
    三步。
    青衫少年眼睁睁看着满头白发的老者只迈出三步,第一步飘然数十丈,第二步背影就远去百余丈距离,第三步后只闻其声,再不见其人。
    二人在原地站了许久,叹气声此起彼伏。终究还是陈无双先开了口,道:“辞云,咱们也走吧。”青衫少年微微点头,却没有立即御剑腾空,而是提着手里沉重的古铜色长剑,一步三回头地缓缓抬腿朝西走去。
    陈无双两手背在身后横拿着上弦月,直走出去三四里路,见沈辞云始终沉默不语,忽然道:“在白马禅寺我说要帮你找一柄好剑,本来是想等到了剑山再做计较,可现在心里却有了个想法。”青衫少年停住脚步狠狠甩了甩头,试了几次才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意,问道:“你说的,是裴师叔想让你去拿的那柄青霄剑?”
    司天监的嫡传弟子从来都很是向往五境高人风范,学着花扶疏卖了个关子,道:“不必多问,到时候自有分晓。”
    沈辞云愣了一愣,还是点头说了声好,深吸了一口气,短暂停顿之后长长吐出来,似乎这样就能把十余年来憋在心里的委屈和痛苦全部散尽,道:“在村子里不知道世上还有修士,在岛上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么多光怪陆离的事情,无双,叔公说的都是金玉良言,眼下大周已然岌岌可危,司天监首当其冲必然不能独善其身,不如采剑后你随我去孤舟岛吧。”
    陈无双苦笑着摇头,道:“出京之前师伯就说过,司天监的这副担子,我躲是决计躲不过去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就是命数。老常已经收了霜凝妹子为徒,到时候你带着他一起走,权当给漂泊一生的老头找个安身立命的养老去处,我欠他的不是人情,而是人命啊。”
    面对情况不明的雍州北境跟阵法溃败已成定数的南疆,再加上黑铁山崖,纵然陈无双再有雄心壮志,也不免逐渐生出不堪重负的感觉来,自己这条命是陈仲平救回司天监的,就还给陈家便是,至于欠下常半仙的,能不能还清则半点不由人了。
    这也是他明知道孤舟岛黑裙少女动了心,却迟迟不敢挑明了去回应的原因,深陷动荡之乱局前途未卜,何必再把墨莉牵扯进来呕心血?真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谷雨他都不想连累,跟随他一路艰难行走七千里的侍女是个苦命的孤儿,陈无双暗自盘算过,回了京就亲自去找陈伯庸,求他还谷雨个自由之身,想去雍州找薛山还是想跟沈辞云一起去孤舟岛,陈家谁都别再阻拦了。
    “前两天我陪着许师兄去拜访各派前来采剑的修士,听说越秀剑阁光是新收的三境弟子就有数百人,驻仙山来了不到二十个,我们孤舟岛九个,即便青州太玄剑宗、苍山剑派那些人都暂且忽略不计,你想拿到那柄却邪剑也不容易。还有,听说这回来的不光是剑修。”
    陈无双一挑眉,好奇道:“不光是剑修?这么说,白马禅寺的和尚也有人来采剑?”这倒是他没想到的事情,白马禅寺里的僧人不是没有用剑的,不过出家人自称慈悲为怀,偶尔有一两个喜欢剑的和尚都只是习练几套简易剑法,不会把这种杀伐用的兵刃祭炼成本命法宝。
    沈辞云点点头,道:“听越秀剑阁的一位师姐说,空法神僧带着数名年轻修士正在路上,说是出家人既有菩萨心肠、也有金刚手段,是要来采剑的。而且,销声匿迹上千年的江州鹰潭山,也派了人来,三个修士已经到了剑阁,就住在云州小筑不远处,我见过一次。”
    白衣少年顿时眉头紧皱,道家自古就有不少人修剑,但看家的本事不是御剑术,而是玄妙深奥的术法,常半仙曾提到过的,说起来卦师跟道家就有极深的渊源,看来大周江山确实到了病入膏肓、危在旦夕的地步,鹰潭山动了心思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陈无双刚想说让沈辞云带他去见见那三个少见的道家弟子,转念一想又打消了念头,该来的总是要来,谁也阻止不了,鹰潭山苟延残喘这么些年,现在出山定是有所倚仗,想来压根不会卖他越秀县子爵位的面子。深究起来,司天监跟鹰潭山还是敌对关系,去了不光问不出什么来,保不齐还会横生枝节。
    “也不知道我那不靠谱的师父,哪天才会到越秀。走吧,还得回去找裴师叔要几坛子好酒给霜凝送去。”白衣少年惆怅地叹了口气,御剑冲霄奔西而去,沈辞云又回头看了一眼,随之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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