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是院子的正房中,光定制的大火盆就有四五个,还有地龙、暖塌和暖阁。
    这些取暖设施大多都是宣奕费尽周折,从千里之外的天枢国买来的。
    天枢国地处大陆之北,冬日寒冷异常。所以天枢国的取暖设施,自然是最好。
    因此,这间不大的正房,不论是在多冷的冬日,都能暖意融融,如春日一般和煦。
    一切一切,都是因为嫣涵怕冷,特别怕冷。
    小时候,天寒地冻沿街乞讨的时候,她被冻坏了,冻怕了,冻了一身伤。
    宣奕想,他要她余生再无一点寒冷。
    二来,寻常的小院门前都是三阶、五阶或七阶,寓意入此门来,步步高升,也可显得门楣高大阔气些。
    但宣奕偏不,偏要把台阶砌平,改成一道小斜坡,全无了门第的规制。
    宣奕想,等四五十年后,他和嫣涵都老了,都坐上轮椅了,这台阶多不方便啊,难不成还要人抱着,才能进家门不成?
    还是这斜坡好,摇着轮椅就能上来。
    宣奕不想步步高升,他只想白头偕老。
    如今那小院已经万事具备,被宣奕那土包子心热地贴满了“喜”,床上的喜褥喜枕也都摆好了,两身大红色的婚服躺在喜褥之上,袖子叠在一起,像是两只紧紧牵着的手。
    还有最重要的,那新娘子,如今也在里面了。
    她和它们都在等。
    可是如今,不论是那满是喜字的小院,还是那除了爱一无所有的姑娘,都再也等不来新郎。
    第二念,宣奕想起了今年初雪的后几日,宣婉妍把嫣涵灌醉,可算是让嫣涵说了真心话。
    那一夜,宣奕就在嫣涵床边坐了一整夜,傻笑了一整夜。
    然而第二日嫣涵一醒,她又要把心藏起来,又要躲起来。
    那时,宣奕说:
    “你呢,以后尽可以还是这般躲着我,避着我,只要你愿意,这都不打紧的。
    反正前路漫漫,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我会用一生的时间,追着你,等着你,直到有一天,你心甘情愿停下来,面对着我,来到我身边。”
    他说:
    “既然今日我能信誓旦旦说出此番真心,那日后我也有自信,以今日所言待你以至死不渝待情。”
    他说:
    “白泽宣氏子宣奕领旨,叩谢陛下圣恩。”
    千人同道:
    “恭贺陛下喜得贵婿!恭祝公主姚锦公主携手宣驸马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她说:
    “这样卑微的我,本不配。可因为有了你的爱,一无所有的我有了勇气。”
    她说:
    “少爷,我不逃了。”
    她的声音是在他双膝轰然落地,双手高举领旨之时,最后的意识。
    金闪闪的圣旨,阴惨惨的牢笼,自此,余生。
    后来发生的一切,全都在宣奕眼前,可是宣奕却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就像一个傀儡一般,还是纸做的劣质傀儡,四肢冰凉,瞳仁都散开了。
    后来,姚锦公主当着千人的面和皇上闹,满口嚷着“父皇!姚锦可是您最疼爱的女儿啊,您不能把我嫁给一个废物啊!”时,所有人都在看宣奕的笑话。
    可宣奕,只是拿着圣旨站在一边,面色呆滞木讷,真就如姚锦公主口中的废物一般,对于公主的所言所行,连看都没看,听都没有听。
    后来,皇上狠狠训斥了姚锦公主。为了避免姚锦公主再生事端,将二人的婚期定于十五日后的端阳节,赐黄金千两、派皇宫中的能工巧匠千人,紧急修缮宣府,作为二人成亲后居住的驸马府。
    端阳节,也是宣奕和宣婉妍的生辰。
    后来,宣婉妍也被宣上了殿,在除夕之夜被皇上下了调令,从四品的刑部都官司郎中,升任正四品的蜀州按察使司提刑按察使,参加完胞兄的婚宴之后,于正月十六日立即离京,前往蜀州赴任。
    短短半年时间连升两级,十六岁就可以做到正四品官员,协助掌管一府的刑名,在场百官无不惊羡。
    相比于娶个姑奶奶回家,不仅要天天好言好语、好吃好喝伺候着,还不能纳妾这种苦差,众人虽然面上羡慕,但其实心中也暗自庆幸没落到自己头上。
    但对于高升这种事情,众人可就是面上笑盈盈说着大方的恭喜话,心中酸水都遭了殃。
    所有人都知道,此去蜀州不过就是给宣婉妍镀个金,回来更有高升。
    皆是宰相之首于宣婉妍,不过是探囊取物。
    此时广场之中无人不感叹,宣郢真乃人生赢家。一夜之间,儿子娶公主,女儿拜高官,真是其他人家几辈子都修不来的功绩。
    然而被所有人疯狂羡慕、甚至嫉妒的婉妍,在叩首领旨时,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在领什么。
    她整颗心都在旁边立着的,已经没有了任何气息的人身上。
    或许是因为血脉相连,婉妍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宣奕正在一点一点死去,在一寸一寸消亡。
    在余下的宴会中,宣奕再未发一言,未再抬一眼,旁人让他动,他就动,旁人让他走,他就走,浑如湘西赶尸一般。
    直到宴会结束的那一刹那,宣奕突然间就如同诈尸一般骤然清醒,疯了似地撒开腿就往外跑。
    出宫的路上熙熙攘攘,宣奕却硬是左推开一个,右撞开一个,生生开出了一条路,还没等婉妍反应过来,就已然跑得不见了踪影。
    婉妍着了急,也不顾和前辈们再问候告别,慌不择路地立刻就追,跑得风度全失,险些撞飞好几位老大人,却在赶到宫门口时,看到宣奕的马车已经扬尘而去。
    婉妍也顾不得上马车,立刻大开决赋,一溜轻功追着马车死命狂奔,明明已经跑得人在前面飞,魂在身后追,却还是发了疯地想再快些。
    马上就十六年了,这还是宣婉妍人生中第二次这样害怕。
    她好怕宣奕在如此打击之下,就真的想不开了。
    上一次婉妍这般恐惧,还是在蘅笠身中紫薇天火,两只脚都踏进鬼门关,只留了一根头发丝在外面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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