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淑殿内,皇帝高坐大殿正中,居高临下地望着自殿外进来的温哲茂。
    “儿臣,见过父皇。”
    温哲茂俯身行大礼,长拜到地。
    皇帝定定地看了温哲茂很久,越看,越觉得眼前跪在自己脚下的人陌生。
    “茂儿。”
    皇帝唤着温哲茂的乳名,嘴张了又合上,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还是人吗?”
    温哲茂勾了唇角,在没得到皇帝的允许的情况下,站起身,抬头直视着高位上的皇帝。
    皇帝内心的挣扎、痛心疾首,在脸上展现得那么明晰,显得他教导自己的君王不该喜怒形于色是那么的讽刺。
    温哲茂弯着唇笑,眉眼温润顺和:“父皇怎么这么问?儿臣当然是人,总不能是神仙吧?”
    皇帝盯着温哲茂带笑的脸,往日里觉得那笑有多暖心,此时就有多寒心。
    再听那插科打诨般的玩笑,更叫皇帝心头火烧:“小六是你亲弟弟,朕,是你亲生父亲!”
    温哲茂闻言愣了一下,好似没有反应过来。
    片刻后,温哲茂才恍然大悟,笑容更加温和:“原来您已经知道这事儿了。”
    “你!”
    皇帝万想不到温哲茂竟然就这么承认了,顿时血气上涌胸口一阵憋闷,脑中嗡鸣般炸响,“畜生!”
    皇帝怒斥着,抚着胸喘气。
    温哲茂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继续火上浇油:“儿臣的母妃早在儿臣六岁时便死了,并未给儿臣留下兄弟姊妹。至于您……”
    温哲茂笑容更甚,“我的父亲,在母妃离世后,便随她一同去了。您,只是皇帝……仅此而已。”
    “逆子!”
    皇帝怒急,扬手将手边的茶盏朝着温哲茂砸去。
    温哲茂轻巧地避开,不甚在意地掸掸身上沾上的茶水:“怒大伤身,您如今这个身体,可经不起多大的折腾。”
    皇帝剧烈地喘息着,定定地瞪着温哲茂:“朕处心积虑,送你去南疆结识李定山,遣你赈灾收获民心,让你协理六部事务,将三卫兵权交托于你,一心一意为你日后登基铺路。你就用杀弟弑父、举兵造反来回报朕?!”
    成套的青天釉茶盏尽皆被拂落,砸在温哲茂脚边,碎成无数片。
    “呵……呵哈哈哈哈!”
    面对皇帝的怒声质问,温哲茂却好似听见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忍俊不禁,捧腹大笑。
    笑够了,温哲茂才直起身来,讥讽地笑看着高位上盛怒的帝王:“处心积虑?是啊,真是处心积虑。我没能死在南疆,没有死于灾民暴动、灾后瘟疫,真是让您失望了。”
    看着温哲茂陌生的嘴脸,皇帝满腔的怒火微歇,手下意识地收紧,眉目深锁,眸中多了几分愧疚、不忍。
    然而皇帝的这些变化落在温哲茂眼里,却让他觉得越加讽刺:“当年,刺客行刺,我母妃为您挡剑,临死时求着您让我好好活着一生。是您,许诺母妃,会立我为太子,将这江山交于我。”
    “结果呢?”
    温哲茂问着,却没想得到皇帝的回答。
    因为答案,早已在当年,皇帝就已经用行动告诉了天下人。
    “结果,您在我母妃去世后的第二天,册了丞相府独女为后,破例将六岁的我封王,撵出皇宫,在宫外建府。”
    “六岁的王爷……呵,却是整个康都权贵嘲笑取乐的对象!”
    温哲茂拔高了声音怒喝,阴鸷的眼染上了一抹红,“权贵也就罢了,就连府里那些下贱的奴婢都敢对我打骂羞辱!您何曾过问过?”
    发泄过愤怒,温哲茂的神色又沉寂下来,只是冷着眼笑:“我该感谢您高抬贵手,在我十岁被皇后的人推入水中差点儿溺死之后,将我送去了佛安寺静养,才让我安稳地长到了十三岁。”
    “十三岁,南蛮水贼凶狠,李定山以军饷不足为理由,拖延着不处置水贼,导致南疆难民成灾。您让我押送军饷去南疆,您说是让我去结识李定山,去拉拢李定山。”
    温哲茂负手,瞌上眼深吸一口气,才复又睁眼,浅笑,“十万两纹银的军饷,却只派遣五千人马护送。南疆的灾民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我们,更何况还有杀人如麻的水贼!”
    “您想过我能活吗?”
    对于温哲茂的质问,皇帝愧疚更甚,但却心里依旧清楚:“这不是你杀弟弑父的理由!”
    皇帝深深地盯着温哲茂讥嘲的眼眸,“许家三代为丞,根基在朝廷百官之中无可撼动。我若不将你送走,若直接立你为太子,你连七岁都活不过去!”
    皇帝说得真切,却叫温哲茂笑容越发灿烂。
    但片刻后,他又好像想通了一般,妥协地垂下头:“我知道,许相逢也好,李定山也好,狼终究是狼,您想让两狼相争,将权力收归皇室。”
    皇帝松了口气:“你既然知道……”
    “但这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皇帝说到一半的话,被温哲茂直接打断。
    他皱眉望过去,却只见温哲茂满眼的冷淡,就连掩饰般的笑容也已经消逝。
    “我也好,老三也好,不过就是挑起两狼相争的引子罢了。”
    温哲茂平静地望着不满的皇帝,“无论我和老三谁输谁赢,身后总有一头狼。站在狼前的人,要想不被狼吃掉,只能任由狼摆布。不同的只是,老三对狼不自知,血脉的牵扯,道德的制约,让他就算羽翼丰满,也不会将刀挥向身后的狼。而我母妃家只是李家远房旁支,当有机会,我一定会挥刀,彻底拔除李氏一族。”
    皇帝惊愕,但旋即又生出几分欣慰。
    到底,是同自己最像的孩子。
    只是这点欣慰,却因为他先前让人寒心的举动,让皇帝心中的不满越发地深:“你既然能看透这些,就该明白,什么也不做,等我打压了许家,等李定山同许相逢斗得两败俱伤,等我传位于你,才是最好的局面。而不是草率行事,被人算计,留下背德污名!更不该一时失势就沉不住气地起兵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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