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作者:阎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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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到底流了多少眼泪,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不再流泪而变得如木头人样呆在那儿不言不动。只知道那天中午我没有吃饭,大概一点钟左右,我从家里出来,沿着离我家不远的北京十三号线的轻轨铁路边上的人行道,走到一片空无人烟的荒野,再次独自呆呆地坐在一块林地的边上,直到落日以后,重又回到家里,才又重新感到现实意识渐渐地回复和活着就必须有的俗事对生命支撑的必要。

    接下来,我吃了一包方便面,没有洗脸,没有刷牙,也没有脱衣服便倒在了床上。竟然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如一个经过长途跋涉的旅人,暮黑时一下倒在旅店的床上一样。在之后的三个月里,我又对小说进行了几番修改……每次修改,也都是对生命与绝望的又一次体味。又一次对写作的无望的感受。现在,终于可以把《丁庄梦》交到出版者的手里,而我感到交出去的不仅是一部小说,还是一卷痛苦的绝望。而留下来的,是依然如故的我必须面对的现实生活和现实的世界。我不知道《丁庄梦》写得好与不好,但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在写作这部二十几万字的小说时,它消耗的不是我的体力,而是我的生命;是我的寿限。在把二十几万字改成不足二十万字时,它表达的不仅是我对生命的爱,还表达着我对小说艺术笨拙的热爱与理解。

    现在,读者和专家尽可以对它说三道四了。尽可以把口水吐在《丁庄梦》这本书上,但我已经可以坦坦荡荡、可以平心静气地对任何人说:“写《日光流年》、《受活》、《丁庄梦》时,我用我的心力了,用我的生命写作了。”你们可以不看《丁庄梦》,不看《受活》,不看《日光流年》,但你们看的时候,我将无愧于你们。无愧于我的每一位读者。唯一使我感到不安的是,在这个充满欢乐的世界里,你们读我的小说时,读这部《丁庄梦》时,我不能给你们带来这些,而只能给你们带来刺心的苦痛。在此,我将向你们表示道歉。

    向每一位因为我给你们带来苦痛的读者表示我的歉疚。

    2005年11月23日   于北京清河

    卷一

    酒政的梦——我梦见在我面前有一棵葡萄树,树上有三根枝子,好像发了芽,开了花,上头的葡萄都成熟了。法老的杯在我手中,我就拿葡萄挤在法老的杯里,将杯递在他手中。

    膳长的梦——我在我的梦中见我头上顶着三筐白饼,极上筐子里有为法老烤的各样食物,有飞鸟来吃我头上筐子里的食物。

    法老的梦——梦见自己站在河边,有七只母牛从河里上来,又美好又肥壮,在芦荻中吃草。随后又有七只母牛从河里上来,又丑陋又干瘦,与那七只母牛一同站在河边。这又丑陋又干瘦的七只母牛吃尽了那又美好的又肥壮的七只母牛。法老就睡醒了。他又睡着,第二回做梦,梦见一棵麦子长了七个穗子,又肥大又佳美,随后又长了七个穗子,又细弱又被东风吹焦了。这细弱的穗子吞了那七个又肥大又饱满的穗子。##注:——旧约《创世纪》。

    丁庄梦 第二部分

    卷二 第一章 一(1)

    一天的秋末,黄昏的秋末。黄昏里的落日,在豫东的平原上,因着黄昏,它就血成一团,漫天漫地红着。铺红着,就有了秋天的黄昏。秋天深了,寒也浓了。因着那寒,村街庄头,也就绝了行人。

    狗回窝了。

    鸡上架了

    牛棚里的牛,也都提前卧着了暖。

    庄里的静,浓烈的静,绝了声息。丁庄活着,和死了一样。因为绝静,因为秋深,因为黄昏,村落萎了,人也萎了。萎缩着,日子也跟着枯干,像埋在地里的尸。

    日子如尸。

    平原上的草,它就枯了。

    平原上的树,它就干了。

    平原上的沙地和庄稼,血红之后,它就萎了。

    丁庄的人,他就缩在家里,不再出门了。

    爷爷丁水阳,从城里回来时,黄昏已经铺在了平原上。拉他的长途车,从沩县开过来,又朝远处的东京开过去,把他留在路边上,像秋天把树叶丢在路边上。通往丁庄的路,是十年前丁庄里家家、人人卖血时,修下了的水泥路。爷就立在那路旁,望着眼前的丁庄村,风一吹,一路模糊的脑子有些清醒了。一路没有明白的麻乱有了头绪了。就明白,他一早离开庄,坐车到城里听上边的人说了半天模糊的事,在通往丁庄的路道上,有些日出天晴样灵醒了。

    灵醒了有云就有雨。

    灵醒了秋深要生寒。

    灵醒了十年前卖血的人,今天必会得热病。得了热病就要死,就要树叶飘落一样下世了。

    热病是藏在血里边。爷爷是藏在梦里边。

    热病恋着血,爷爷恋着梦。

    爷爷每天都做梦。三天来爷爷每天都做同一个梦,梦见他先前去过的沩县城里和东京城里边,地下的管道和蛛网一模样,每根管道里都是流着血。那些没有接好的管道缝,还有管道的转弯处,血如水样喷出来,朝着半空溅,如落着殷红的雨,血腥气红艳艳地呛鼻子。而在平原上,爷爷看见井里、河里的水,都红艳艳、腥烈烈的成血了。所有城里、乡下的大夫们,都在为热病放大悲声地哭,却每天都有个大夫坐在丁庄的街上笑。日光金黄,丁庄里安安静静,庄人们关门闭户,可那个中年大夫,穿一身雪白大褂,把他的药箱放在脚边,然后,然后他就坐在庄街上的老槐树下面笑。坐在槐树下的石头上笑。哈哈笑。大声地笑。那笑声金光灿烂,朗朗当当,振得庄里的黄叶纷纷下落,如秋风在庄里不停歇地吹拂一模样。

    做完了梦,上边就召爷爷去县上开会了。丁庄没村长,就让爷爷替着开会了。这一开,一回来,爷爷他明白了一连串的事。

    明白了一是热病其实并不叫热病,它的学名是叫艾滋病;二是只要当年卖过血的人,那时候十天半月间,有过发烧的,今天必是艾滋病;三是有了艾滋病,先来的症状和十年、八年前一样,和感冒发烧一模样,吃点退烧药,烧退了,人就回了原样儿,然在半年后,也许三、五个月,那病发作了,浑身没有力气了,身上生疮,舌头溃烂,日子就枯干得没有水份了。人熬着,三个月至半年间,也许你能撑上八个月,可你很难撑过一年整。然后,然后你就死掉了。

    和树叶飘落一样死掉了。

    灯灭了,人就不在世上了。

    爷爷明白的第四个事,是这不足二年里,丁庄每月都死人。差不多家家都死人。一连死了四十几个人,庄头的坟,如卧在田野上密匝匝的麦捆儿。病的人,有的以为是肝炎,有的说是肺上有影儿,有的肝、肺都好着,就是吃不下一口饭。半月后,人饿得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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