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眼神像是被惊雷劈中,半晌说不出话。
    回过神后,他俯身拜下,喃喃道:“不可不可……小窦何德何能……主人……”
    治焯望着他,笑道:“你思虑清晰,也许具商贾之才。听说鲁国有私田待沽,你用那些钱,且去买块地,好好过活。我唯有一事相求,”小窦浑身颤抖,撑起身望着他,他叹了口气,说,“请你住得离申公近一些,替我多多照料他,好么?”
    小窦渐渐平息下来,这一年邸宅中发生的变故,他大致也能猜到治焯作此打算的缘故。
    望着这个较先前几年而言,一年之内性情大变的英俊男人,对方将小窦自传言中得知的义父托给他,想来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他眼里并无遗憾的神色,淡薄的笑意令他忍不住眼眶一红,落下泪来:“……小窦……主人请留下小窦,无论今后福祸,小窦愿终身伺候主人……”
    治焯皱起眉看着他,正色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可现今我只有你一人可以托付。近来人主心意难测,将来也穷达难料。若不慎满门清理,你被我牵连死了,我可不愿变做鬼也遭你父母唾骂……人活一世,你们都该过几日自己的生活。你侍奉我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别的东西回报你,你就莫推托……这些事,请你尽早为我办妥,走罢!”
    小窦忍住泪,最终朝治焯叩拜,退出门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卷四十五逆龙颜
    冬节战事因为部署及时,加之勾结双方相互间并不信任,让一场原本措手不及的国祸,大事化小,成为虚惊。
    之后丞相田`便称病不上朝。
    本来深冬严寒,朝中老臣多,文臣易病,请告者众,像汲黯这样多病的臣子,往往一次请告超过三足月,刘彻不但不免他的官,还常常主动多宽限一些时日。丞相告病,按理说也无何不妥。
    但那次的事,提醒了刘彻边关事紧,疑心内贼,可张汤再次奉命秘密到丞相府细探,至今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再次差一点被误斩的治焯,倒是该上朝、该洗沐,均照常。可听说他厚散了宅子上大部分僮婢,只留了几名浣衣喂马的侍僮,还只因那几名小奴举目无亲,无处可去,否则偌大一间住了两名朝官的邸宅,事事还需亲力亲为。
    “朕真是越来越不懂了……”刘彻望着殿中红彤彤的炉火,忽然感叹。
    “陛下是忧心何事啊?”
    对面恭坐的人出声接过话头,刘彻才回过神。当夜自己诏了几名儒士至殿中论史,鞭辟入里的言谈声中,他竟然神思飘远,说出了这么一句不得体的话来。
    问他的人,是近来在治焯提过名字以后,自己越发重视的左内史公孙弘。
    他本来想要搪塞过去,可望着公孙弘诚恳关怀的神情,他眼光一闪,说:“朕不懂,为何古代国君身边有那么多小人得幸,而忠臣遇害。君之为君,自然有其贤明之处,为何会被轻易蒙骗呢?”
    公孙弘略一沉吟,抬手捋着髯须笑道:“人心隔肉,小人又不会将 ‘小人’二字刺在脸上。至于臣忠与不忠,则可设计一试。”
    刘彻愣了愣,摆手笑道:“我听闻春秋时,勾践曾为吴王尝粪诊病,以取得信任而被赦免归越,而后灭了吴国。设计试人,恐怕不准。”
    公孙弘意味深长地道:“那是尝粪者为勾践本人,勾践胸有大谋,自然能忍辱。何况粪又不至于让人死,尝粪之举看似牺牲重大,实则除了颜面之外,无伤也!古今之人,有人重声名,有人重钱财,有人重性命。譬如对于重利之人,以利诱之,方奏效;相反,诱之以色、以名,都无济于事。”
    刘彻目光凝聚望着他,半晌道:“罢了,疑则不用,用则不疑,无需费此周章。”
    公孙弘顿首称唯,却又说:“陛下而今忧心,岂非无法断定他究竟可不可疑么?必定是一位重臣,让陛下去之可惜,不若试他一回,让陛下安下心来。”
    刘彻莫可名状地顿了顿,进而对殿前诸公说天晚请回,人人叩拜相继退出殿门时,刘彻忽然叫住公孙弘:“左内史请再赐教片刻。”
    听着殿外诸人脚步远去后,他再盯着非常室四角燎炉中的火焰,问道:“您刚刚提 ‘他’,君可知我说的是何者?”
    公孙弘眼神莫测:“无论何者,为人臣,一视同仁。”
    刘彻沉吟片刻,问:“以您高见,如何试之?”
    公孙弘银须覆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道:“他可有最为挂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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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戌时初至,长安尽暗的天空中落下雪来。
    雪不大,一点点从天上飘下,整座中丞邸宅上,除了庭燎外,只有三省室掌着灯。
    十四岁的侍僮石驹为主人于帷帐外叠上毡帐,室中添了几只熏笼后,刚退到平坐上便被治焯叫了进去。
    “你且睡下罢!”
    石驹摇摇头:“义兄临行前嘱咐过,二位主人日理万机,不可贪懒耽误主人使唤。”
    “义兄?”治焯与关靖对视一眼,“小窦?”
    “唯。”
    治焯无奈道:“你性情倒是跟他一模一样……”他望了望少年单薄的身子,“你尚年幼,多睡多吃才好……也帮我跟他们传个话,这宅中无几人,毡席、锦被、干柴、灯油,闲置着不如只管使,费不了多少。数九天寒,可别冻坏了!去罢!”
    治焯不容分说便将石驹打发走,转而望着灯下写完奏章的关靖,丢下笔便将手笼到熏炉上,笑道:“西宫中有御寒的温室殿,非常室、东朝各宫亦有火墙抗寒。我这里没有那种东西,让你受罪了!”
    关靖微微笑了笑,回敬道:“你为何不提椒房殿?若人主可立男人为后,以你之前对他的交付程度,恐怕已贵为皇后也说不定!”
    治焯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道:“与他何干?你可不要妄想把我推给别人。要取暖,我也就只找你罢了。”
    二人对视笑起来,望了一眼平坐外越降越大的雪花,正欲闭户转去帐中,却听到自下而上急匆匆的脚步声。
    “石驹?何事?”
    少年面色紫红,气喘吁吁道:“宫中来使者,诏二位主人同至西宫……子都大人请沐浴更衣,”他望向治焯,“中丞大人同至值夜。”
    关靖眉心一皱,自语道:“若是要问我的身世,为何要我沐浴更衣……”
    治焯却渐渐敛了笑意,眼中寒意顿生。
    “小人去备汤……使者在中厅等候,催促二位主人尽快上路。”
    石驹说完便又疾走下楼,关靖尚未回过神来,懵懂中见治焯拿起榻边的峭霜,忽然对他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半真半假道:“还记得你当初想做的事么?”他转过视线望着黝黑的后园,石驹正和两名侍僮拎着冒着热气的汤跑来,他皱眉发出一声真正的冷笑,“如今还需量何利弊?不如我替你杀了他罢!”
    关靖顿时明白过来,呆住。
    白雪映亮的长安城已沉睡,巡夜北军却听到有舆轮碾过渐厚的积雪,辚辚驰向西宫。
    人人诧异,却无人敢拦。
    车中二人各怀各的心思,沿路无话。
    到非常室外,宦官引关靖入殿,却拦住了治焯,自殿内掩上门。
    大约过了一刻,刘彻从殿中出来,见治焯握剑跪坐雪中的背影,大片雪花已然把他湮没成了一尊雪俑。
    “小火。”
    治焯身子微微一动,站起身转过来,冠发眉睫上全是白雪,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行礼,双眼直射刘彻,眼中布满血丝。
    刘彻盯着他半晌,开口道:“莫非你想杀我?”
    治焯声音沉闷,一个字一个字地像要用剑割到眼前人身上:“为何偏偏是他?”
    刘彻意味深长瞥他一眼,冷笑道:“你不是说,若有兄长,无论如何敬爱,且任我 ‘用之杀之’?兄长尚可拱手相送,为何不舍一个枕边人?”他看了看别处,再笑道,“他是关屈将军之子,关屈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既然清楚,还耽溺其中,所以我想他必有过人之处罢……是身体么?”
    治焯默不作声,眼里似要滴下血来。
    刘彻不依不饶,盯着他道:“你何必这副神情,这么一个人,我诏他御幸,有何怠慢你之处?”
    治焯浑身都颤抖起来,手紧紧握着峭霜剑茎,胸中发出似要爆裂的声音。
    他瞪视着刘彻,终于朝着大雪纷飞的殿外发出一声怒吼,四周执戟中郎欲冲过来,但见刘彻眼色,便止步在原处做好防备。
    “我好恨!”
    治焯转过身,手中握剑,逼视着刘彻,从牙缝中迸出一句话:“我……我恨你……从八年前就恨你!弑我父之人、养育我之人,皆令我为你的侍臣,唯你是尊!”刘彻步步后退,治焯逼近他,齿间溢出血来,“我时时刻刻都想杀你!……但凡你要有一丁点昏庸,欲强征暴敛,蒙蔽视听,贪图自身享乐而负天下人,我就可以心无抱愧地杀了你!!!可恨!!可恨的是……”他颤抖着闭上眼睛,在已围过来的中郎铁刃中轻轻晃着身子,摇头苦笑,声音低沉下来,“可恨你是一代明君……纵使你有诸多荒谬之举,可你心怀天下,唯贤是用……我杀不了你……我……我只能听之任之,甘心称臣……”
    刘彻已退到众郎官身后,治焯所言令他心下震动,他却依然冷冷道:“今夜朕就是要夺你所爱,你欲如何?杀我,还是自尽?”
    治焯皱着眉,对他的问话轻轻笑起来,中郎已劈手击飞他的剑,铁戟发亮的利刃就抵在他的喉头、胸前,他大笑半晌,烈寒的风灌进胸口,他大咳,一手揪着自己的衽口,口中喷出鲜血。他的话音无助,几不可闻:“我……只能……徒劳恨你一世罢了……”
    刘彻使了个眼色,治焯便被众人掀翻在地。
    刘彻冷笑道:“是么?你不杀我,也不会赴死。既然如此,身为侍臣,你不如进殿内,做好你职分如何?”
    说罢转身入殿,治焯被众郎押携到床外帷帐边。
    帷帐之中,关靖只剩一身里衣,在床头正襟危坐。殿外的对话,他一字不漏都收进耳中,望着宫人为刘彻宽衣解带,撩起纱帐,他看着这个形貌i丽的国君,再望望帐外被按在地上的人,未置一词。
    刘彻进入帐中,见关靖在被上俯下身朝他行礼,不由道:“他为了你,都要倒戈相向了,你日日与他相对,倒不若他癫狂。”
    关靖伸手在腰间解开系带,微笑道:“天子幸,世人趋之若鹜。以关靖微贱之身,若能博陛下半晌之欢,非但是关靖之愿,亦是天下忠君之士的心愿罢!”
    帐外的治焯浑身一震,怎奈他动弹不得,关靖已经将身前的衣襟敞开,治焯切齿皱眉阖上双眼。
    刘彻侧头望了治焯一眼,回过头看着帐中人,忽然问道:“关屈将军是乃父?”
    “唯,乃微臣先考。”关靖忽然目光一闪,反问道,“陛下也听闻过关屈之事?”
    刘彻点头,继而目光飘远,叹道:“关将军是忠臣,怎奈性情乖直,功高引得小人嫉恨。当时,关将军称病,一半朝臣言之凿凿,廷尉又找出了罪证,先帝本该对质,却难耐内贼之痛,又人证物证俱在。事后查出乃细作栽赃,已经晚了。”
    他转回视线直视关靖:“天子坐朝堂,为国事不舍昼夜;满目国之栋梁,望行平明之理。然而毕竟也非天仙,实在难杜偏听偏信之过。”他忽然正坐,满目歉意,郑重对关靖道,“说到底,关将军之事,是先帝辜负了你们。朕常常以此自省,生恐二过。愿毕生励精图治,以报答关将军之类忠臣效命之德。”说着朝关靖一揖,“望君谅解。”
    他言辞诚恳,关靖视线一颤,眼中泛起水光。
    只听刘彻好奇道:“说到此事,我原以为关将军之后即便有幸存活,也该恨我皇室罢!君大难不死,为何还愿回我朝中效力?”
    关靖渐渐平息眼中水汽,迎着刘彻的目光道:“为了弑君。”
    作者有话要说:
    ☆、卷四十六旧诺成真
    “为了弑君。”
    刘彻一怔,继而打量了眼前手无寸铁,袒胸露腹之人,问道:“你?如何弑?”
    关靖一瞬不瞬望着他,娓娓道:“先以舞人身份混入太常,潜留宫中伺机以迷香迷倒南军卫士、中郎,而后手刃陛下。”刘彻眉梢微动,关靖望了治焯一眼,说,“可惜遇到中丞值夜,微臣不是他的对手。而后廷尉笞杖,中丞救我至宅中,汤药疗伤,并一再教导微臣,陛下为贤君,不可杀。”
    他垂下视线,笑道:“微臣相信中丞之言,却放不下心中旧恨,所以长驻中丞宅中,自诩门客。近一年来,时时得见陛下,加之中丞日日以经典,对臣耳提面命,是以得知陛下浩荡君心。今日闻陛下之言,心中沉疴融解,不复恨了。陛下若要治中丞犯陛下之罪,不妨把关靖也一并杀了罢!”
    殿中沉寂下来,人人望着关靖的神情,想辨别话中真假。
    静谧中,刘彻忽然爽声大笑,笑了半晌,才说:“刚才见你还以为你是薄情之人,谁知你口口声声提 ‘中丞’,不惜编了这么一个故事,为了与他赴死……我说,君也真是有趣!”
    治焯惊讶,关靖却微笑道:“中丞情比金坚,微臣愿以死相报。”
    刘彻淡笑道:“既如此,那你为何还说愿以身博我欢愉?”
    关靖道:“微臣心向中丞,身侍陛下有何难?”
    刘彻这才敛了笑意,端详着床上人,摇曳灯火映照下,他肌理流畅,面貌虽不似韩嫣艳美,却有一种英气男儿的魄力和魅力。细品之,非凡庸之色,意韵张弛回味深远。这副面貌,跟帐外被压倒在地的人倒是一对。
    他点点头,说:“心不在我处,要你何用?罢了,你且回罢!”
    关靖淡然稽首谢恩,出帷帐穿衣。如此大的风波,因关靖寥寥数语险险避过。刘彻大度轻饶,治焯惊讶,但毕竟放下心来。中郎松开他,奉上他的剑时,他方觉得身上雪汗交融,冰冷刺骨。
    “关靖,”刘彻忽然道,“你晓大义,忠情意,又是良将之后。朕追悔关将军抱屈,赏识你之才,今日起拜你为大中大夫,与卫青同职,掌议论应对。望你尽忠职守,以光关将军之遗德。”
    父亲之冤,刘彻坦诚替先帝认错,言辞感人肺腑,关靖心中五味杂陈,稽首道:“他日关靖变鬼,亦会报效陛下知遇之恩。”
    刘彻笑了笑,视线转到治焯身上,说:“你二人不愧同床共枕,连回答朕的话也如出一辙……小火,”他踱步到治焯面前,俯视着他,“左内史言之有理,朕只不过试你一试,便知你忠诚……可是,你出言不逊,还说八年以来时时刻刻都想杀了我,若是饶了你,我今后如何自处于天下?”
    他侧过头吩咐宦官拟诏:“罢免治焯御史中丞、赤户郎将之职,贬为材官。五日内赴雁门郡述职,途中之驿,可投宿,不可换马,逾期斩首……”四周人闻言皆投来唏嘘的目光,关靖面色一变,刘彻则望着治焯的眼睛,笑道,“你不是数次请命欲赴军中么?跟去病也有约,可惜我不会命你为军中侍从。我也不会再偏私于你,自材官起,至何处止,是校尉、将军或是郎中令,一切官阶皆以你斩获的敌军首级多寡而论。今后,休战时你就躬耕为农,战时就以你一身的好武艺,在边关为朕杀敌罢!”
    关靖颅中惊雷涌动,治焯却稽首道:“敬谢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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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材官?”
    三省室中,关靖越想越难过,接着又道:“五日内?雁门?逢驿不可换马?逾期斩首?!”
    治焯见他一路自问,不由得笑了起来:“不死不就好了么?”
    关靖道:“怎么,你如今倒怕起死来?此去雁门一千八百里地……何必五日奔波,就地斩首,还爽利些!”
    治焯轻笑道:“不是惧死,你与他不是刚刚才言和么?我费力给你搬那么多故事,谁知你倒是什么都说了……今后还有那么多好戏可看,死了不就看不到了?”见关靖瞪视着他,他连忙安抚道,“玄目日行三百里,五日足够了。”
    关靖郁结道:“你识数么?即刻启程,累死玄目也未必赶得上。”
    “须得昼夜兼程,若玄目累了,我就不用它驮我,牵着它跑上一阵,有什么打紧!”治焯说着便走出平坐,不到一刻便回来,手上已收拾好行囊,还拿着一只酒壶和两只耳杯。
    看到关靖还在郁闷,他便跪下身在案上放下耳杯,斟满酒,笑道:“人主将此宅赐予你,说起来这些东西都是大人的了,但小人想,大人不会为一个赴死之人吝惜几杯薄汤,对么?”
    关靖凝视着他,拧着眉心道:“你究竟何事如此开怀?你刚才在殿外,急火伤腑而咯血,能饮酒么?”
    治焯回视平坐之外,望着夜空下白雪皑皑的长安城,独自饮下一杯,才回过笑眼:“主要是,今夜在非常室中,我首次听你说了那么多甜言蜜语……实在喜不自胜。”
    他再为自己斟满,双手托举齐眉道:“我即刻要走,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大人赏脸,与小人同饮可好?”
    关靖深叹一口气,人之将行,与其愤懑糟践剩下的时光,不如共享几杯薄酒。便举杯与治焯同饮,耳杯见底,身上暖意渐起,对坐的人相视一笑。
    一个时辰前,同一间室内,尚有一名中丞,一名议郎。邸宅的主人是中丞,议郎长期借住,二人关系在传言中上不得大雅之堂,却又艳羡他人;而一个时辰之后的此刻,依旧是这间小室,邸宅却已易主,室中人为一名大中大夫,一名在战中死了也无人掩埋的材官。
    世事变换莫测。
    临行二人无言以对,壶中酒很快抖尽最后一滴,治焯抬手按下关靖欲一饮而尽的耳杯。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但今后我不在长安,请你知道以后,一面多加防范,同时也莫冲动行事。”治焯环顾四处,才望着关靖疑惑的目光道,“关将军之事,确有一半朝臣弹劾。然而那些人全部隶属于两个人,一个是丞相田`,另一个是淮南王刘安。”
    关靖一怔,他早就疑心的人,此刻才真正由治焯确定。
    “原因我想已昭然若揭,”治焯接着道,“此二人欲意谋反,且党羽益丰。近年来,人主忌惮侯王势力壮大,想方设法希望削减,各国王侯因此也在闻风而动。其中淮南国藩王治国有方,却欲分庭抗礼。先前关将军就是因为忠于先帝,带军精悍,而成为此二人的眼中钉。”
    他望着关靖眼中仇愤的神色,劝道:“此次我们又让他二人计划毁于一旦,我虽被公孙季设计,贬为材官已无威胁,但你却擢为重臣。今后你们同处一朝,共事一君,一定要小心他们的陷阱。”
    接着他又细细告诉关靖,朝中哪些人可以结交,哪些人要远离。关靖听得面色凝重,治焯举起最后一杯酒,笑道:“我尽力在军中升迁,若他们欲对你下杀手,立马遣快骑告诉我,我带王师回来屠城!”
    关靖听到最后,不禁苦笑道:“我自会小心保命朝廷,倒是你,一介材官,带王师?先拼力不在五日之后人头落地罢!”
    治焯点点头,举起耳杯与关靖对饮后,拿剑站起身,千言万语化为片刻凝视,最终轻笑道:“子都君,保重。”
    关靖也笑了笑,道:“敬诺。”
    治焯转身出门。
    后半夜,长安雪愈发势大。
    治焯披蓑戴笠,提剑扬鞭;马踏飞雪,一路蹄声如急令。关靖正坐三省室中,既无法卧下安睡,也一步未远送。
    至此,关靖心中对刘彻只有敬没有恨,但如今得知关氏灭族之祸,始作俑者另有其人。仇人得意显贵,还曾频频设计,妄图置他死地,他自然不能善罢甘休。
    要手刃世仇,从今以后,他与治焯有各自需要应对的事。
    敬忠厚之士,远奸猾佞臣。顺帝颜保命,除奸凶为父为民。可说到底,这些乱麻般越理越纠结,雪球般越滚越大的麻烦,皆因他而起。治焯从未要求他回馈,只求他“保命”。
    “保命?”
    天色微亮,独坐一夜的关靖望着雪渐渐止住的长安城,眼中尽湿,笑道:“你未免也太小觑我了!”
    平坐外响起石驹轻轻的脚步声,少年入室一拜,抬起头却只见关靖一人。
    “主人已起身了啊……中丞大人去何处……”
    “石驹,”关靖站起身,“替我更衣吧!你提的那个人,前一夜已自负千里……我要他刮目相看,今后换他倚重我。”
    同一时刻,晨光熹微中,玄目已经累了,治焯只好牵着它徒步走在官道上。
    他已出城逾百里,此刻身陷山林。落光树叶的枝杈间,簌簌落下白雪。回头望,早已不见长安直立云霄的高阙望楼,闾里炊烟;往前瞻,道上无往来人。一寸厚的积雪中,印着一人一马两串深深浅浅的足迹。
    虽说路上三十里一传,十里一亭,可在亭与亭之间,此隆冬时节也难望见一人。
    忽闻林间一声哨音。
    转眼间,身旁的土丘上跃下十几个彪形大汉,一人一柄环首刀,将治焯团团围住。
    治焯目光一凝,知是遇到了椎剽。其中一个髯须满面的男人对他呲牙笑道:“今日运气不错,人、财、马,都给我留下!”
    治焯失笑:“君欲财、马便是了,要人作何用?”
    髯须男人见他笑,仿佛晃神一瞬,在周围同道者欲冲上来时,大喝一声阻止其余人,进而走上前来。
    他伸出一只黑粗的手,捏起治焯下颔,口中喷出浊气:“尔样貌非凡……天寒席冷,自然为我温席侍寝,若令我舒心开怀,我也可以不杀你。”
    治焯也不挣脱,闻言再笑起来:“壮士好雅兴!在下唯有一事相求,”他向身后指了指玄目,“这是我的马,现今世上可遇不可求的好马,给你们就糟蹋了……”
    话音未落,只听旁边一声怒斥:“竖子狂言!找死!”
    出声怒骂的男子相貌倒不坏,却对治焯挥刀欲砍。
    他动手间,一道白芒亮起,峭霜剑尖直抵他的咽喉。男子一时未停稳脚步,喉头的利刃眼见要将他洞穿,却被治焯轻轻移了一寸,险险在他喉咙上划了一小道口子,血液从创口蜿蜒流下。
    没有人看清治焯是何时亮剑的,他下颔仍卡在髯须男人指尖。
    “……这是我的剑,也不能给你们。”
    一干人等被他唬住,只听他声调平稳,依然面露微笑:“我欲求之事,就是请诸位起开……我要赶路,晚了人头不保。温席也需等一些时日,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材官:之前备注过,但时隔这么久,再为各位大人备注下下,汉时步兵,战时打仗,太平时种田。
    椎剽:劫道的强盗~
    ☆、卷四十七岂曰无衣
    白雪覆盖的山林间,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壮汉闻言呆立。
    劫官道是他们生财之路,风险大,因此他们往往挑独行的人,或是无力反抗之人下手。谁知今晨所劫,以此人身手气度看来,他们遇上了最不愿遇到的高手。
    治焯望日头,皱皱眉,捏他下颔之人已经闪开,刀横在眼前做防备。他收回抵在另一人喉头的峭霜,拱手道:“时候不早了,改日再叙。”
    说着继续牵着玄目往前走,经过拦在道中间的二人时,那两名大汉缩身让路。
    走出数十步,身后人才闹哄哄聚到一起,听有人问道:“五弟伤势如何?”
    被唤作“五弟”的男人气哼哼道:“昨日无饭,若非我饿得头昏眼花,怎会中了竖子之剑!”
    治焯脚下一顿,回头道:“此去三里有一驿,各位若不嫌,随我前去果腹一顿,如何?”十几双眼睛亮华华望过来,治焯叹口气,“算在下为五兄赔礼……”见那些人还在犹疑,他回头继续上路,“不愿就罢了!”
    一刻之后,治焯牵着马走进“冼马驿”,请亭长张罗了一大桌酒食,又亲自到厩栏边,为玄目拌了半石粟料,才回坐亭中,自斟自饮。
    半晌忍不住再招呼亭边探头探脑之人,道:“菜要凉了,各位要踌躇至何时?”
    那群大汉彼此对视一瞬,也就干脆步入亭内,不再拘谨,吵吵闹闹推杯换盏起来。
    几杯薄汤下肚,“五弟”像是借足了酒劲,对治焯捧杯道:“我等椎剽一年多,从未见过如公子之人,在下名唤路博德,故乡平州,幸会!”
    治焯回敬,酒浆入喉后,道:“在下治焯,无姓无字,起先多有得罪,路兄海涵!”
    髯须男人闻言,也凑过来,说:“我叫赵破奴,九原郡人,公子先前说要提头赶路,是何故?”
    说着将一手放到治焯肩颈,有意无意蹭几下,治焯没有避开,淡笑道:“五日之内赴雁门。”
    众人一听,问道:“莫非是去做将军?”
    治焯失笑:“哪路将军要提头述职?材官罢了!”
    他侧过头望见玄目已食完粟料,正跪地休憩,案前众人面面相觑,菜净一半,似在辨认他话中真伪。
    他拿起峭霜往外走,说:“各位慢用,”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既然各位有兵器体魄,同至雁门吃公粮如何?”他顿了顿,“这天寒地冻,官道人稀。况且,诸位劫老弱,以身犯法,获不来几枚钱;富贾重臣又不敢劫,恐成刀下鬼。三日饥,两日饱,还要时时忧心被掾史捉住问罪,不若同去做材官,就算死,也死得留点好名头。”
    众人半晌回不过神,治焯已经翻身上马,说:“若要去,就跟来罢!自然,接下去的路程,你们恐怕跟不上了……再会!”
    玄目绝尘而去,路博德伸手触摸颈上的伤口,对赵破奴道:“大兄,此人可靠否?”
    赵破奴视线离不开天边山丘上,马背上治焯的挺拔身姿,那个身影越过山头不见了,他才一拍桌案,说:“先吃饱喝足,跟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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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日之后,天将晚,治焯才到达雁门郡善无县县营。
    不远处可以望见长城覆盖黄土的青砖城墙,墙内兵甲操练声响彻云际。他朝门士奉上印信,营中出来一个人,拿过印信看了一眼,再盯着他看了半晌,接着道:“是你?”
    治焯觉得眼前人似曾相识,听门士抱拳称之为“候长”,却一时想不起来。
    他面容粗犷,眉目间有一股蛮横凶恶的气势,见他懵懂,便咧开嘴冷冷一笑道:“只懂得抱稚子此种妇人乐为之事,不仅不敢杀人,记性还被狗吃了吗?”
    治焯思虑半晌,才目光一凝,这不是当初在东郡山岭中,欲趁天灾打劫郭涣的那个恶人么?
    “你?善无县尉候长?”
    那人饶有兴致地细阅印信上的字,笑道:“原来你曾是九卿之丞,”他望着治焯,眯起笑眼,“如今被贬谪为最低阶的材官,真乃苍天有眼!”
    治焯苦笑:“当初你不是被贼捕掾吏捉走了么?”
    对方逼视着他走近,将印信卷起,狠狠往治焯额头敲了几记,见治焯眼中射出愠怒,才笑道:“世事会变化,你能被贬,为何我不能被用?”
    “善,”治焯咬了咬牙,抱拳行礼道,“候长大人。”
    “哦,如此不情不愿!”男人高声训斥,引得四周驻守军营之人统统望过来,男人似乎更加得意,大声怒斥道,“放肆!你为材官,我为候长,为何不拜?!”
    治焯左手搭到剑茎上,淡然道:“介胄之士不拜,您未听过?可曾听过 ‘儒者可杀而不可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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