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预谋亲自到丞相府一探究竟,可之后的十多日,治焯郑重托付他一件事,令他一时也脱不开身。
    那就是预备申培公来朝觐见。
    为了申公不因旧事烦闷,治焯无法于公务之外接近申公,自然也轮不到他为申培公安排下榻之所,更不用提亲自去鲁国将公接来,途中车前马后悉心侍奉。
    他只能使钱财,借天子意暗中让护军为申培公打点膳食,在舆中草垫下偷偷铺上软席,再在舆轮之外裹上草绳,以减轻路途颠簸之苦;差人打听申公所穿带的衣物式样,自里衣至袍服,角袜丝履无一遗漏,回邸宅命婢女依样厚制。做好的衣服,他每一样都亲自看过,有时嫌做得不好,竟会亲自捉针引线,看得关靖惊讶不已。
    这些事,治焯不用关靖插手。托付他的,是修学读经。正好他求知若渴,整件事与其说是在帮治焯,不如说是在帮自己,他乐得从命。
    十月既望,长安城天气肃寒。
    一乘木舆随护军走走停停,历经五日自鲁国进入长安,舆中人仙风道骨,径直被刘彻亲迎到思贤苑住下。
    入宫途中,有一刻寒风吹开舆帘,申培公似看到一人远远跪地长拜,他下一刻便将舆帘拉得严严实实,尽白的眉头轻轻皱起来。
    申培公一生经历曲折,少年受教荀子门生浮丘伯,眼见汉自立至兴。崇儒治经,门生无数,先后被文帝、景帝及现今人主奉为圣贤。八年前刘彻即位之初,因为那件事,加上窦太后一向视儒为外道,弟子王臧、赵绾被窦漪房治罪自尽,他称病,回鲁免死。直到窦漪房崩殂,刘彻渐渐将大权掌握手中,他此次才应诏再入长安。
    刘彻每日早朝后,便会至思贤苑见他,问治国之道。那种时候,刘彻身后的人往往垂下目光,不敢看他。
    八年未见,他知道那是谁。
    但他的目光从不在那个身姿轩昂,面对他时却谦卑有愧的人身上停留。
    二日之后,冬雨阴寒。入夜后,有一名自称姓关名靖的议郎前来拜见,以对待父亲之礼对他。申培公见青年形神俊美,谈吐儒学多以求教口吻,当他问关靖对孔子思想的一些看法时,青年往往能直道精髓,令他甚为赞赏。
    于是,青年离开前,郑重拜他为师,他微笑颔首应允下来。
    在申培公和关靖谈学论史的时候,并不知道有一个人偷偷潜入他的卧内,将他随身带来的衣物统统更换,并宽衣解带躺进他的床上,在听到侍奉的宫人搀扶他往里走时,再悄悄退出去。
    被中温热,申培公微微一怔,却什么都没有问,阖上眼躺下睡了。
    一连七日,关靖以弟子名义侍奉榻前。
    时近冬至,申培公即将返回鲁国,应刘彻的嘱托,十月廿九当日,他在长安城南公开讲诗,远近学士围聚讲堂,熙熙逾千人。人人昂首受教听道,可有一个人混迹其中,低着头坐在边角上,他的视线掠过那么多人,也看到了他。随即深讲“臣于君”、“子于父”二义,青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之后不顾刘彻一再挽留,说“狐死首丘”,执意打点行囊要走。刘彻敬重他,也不强留。就在当夜,关靖和治焯再一同来到思贤苑,关靖从正门求见,治焯从侧门悄然遁入后,申培公命人搬出十几卷竹简。
    “此为近日老朽亲撰,集我与众学子之诗、书体会,”他拿起一卷展开看了看,笑道,“君可视为 ‘鲁诗学’,原册已奉人主,这些是命人抄下来的,就赠与你罢!”
    关靖心中柔软,俯身拜谢,却听申培公忽然笑问他道:“议郎姓 ‘关’……年几何?”
    “学生今年二十三岁。”
    “及冠时未取字?何故?”
    关靖微微一怔,总不能说因为身在匈奴营,朱宽被伊稚斜调走牧羊,几年难得一见而不懂汉礼罢!
    他只好回道:“擢议郎前,为人门客,主人曾赐字 ‘子都’。学生窃以为此字轻狂,未敢受。”
    申培公闻言畅笑了一回,继而问道:“为孰人之客?”
    关靖望着他,这些对话,此刻卧内暖席之人肯定字字都能听见,他正襟危坐,半晌缓缓道:“御史中丞,治焯。”
    申培公果然白眉轻蹙,眼中流过一线水光,他往别处望了一眼,才声音飘忽道:“御史中丞,是怎么样的人?”
    关靖正色道:“愚人。”
    申公一顿:“何出此言?”
    关靖道:“为君,为亲,为友人,皆不顾性命。世上怎可有人完全不为自己活?天下熙攘,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圣人云 ‘兼济天下、独善其身’,都只有活人才能办到罢!若他之人,动辄舍命,死了还谈何 ‘忠’、‘孝’、‘义’?如此鼠目寸光,不是愚人又作何解?”
    申培公起先闻言,神情肃穆,听到后面,忍不住笑得须发颤抖,捉起袖缘拭泪。关靖动容地望着老者似悲亦喜之情,却听老人自语道:“曾经我有一个门生,叫 ‘关麓’,文帝时任校尉,抗匈奴战死;其独子叫 ‘关屈’,任先帝时将军……”
    关靖浑身一震。
    老人睿智的眼神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若有所思看着他,半晌道:“议郎现年二十三岁……曾为中丞食客?”接着感慨道,“时光荏苒,你二人之间……也罢!”
    他忽然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似的,理理铺在膝上的大袖袖缘,声如洪钟穿透室内:“我已年迈,此次归鲁,不会再回来了。”他目光投向关靖,神色却像在跟另一个人说,“此生能与你有过情分,也不枉活……今后你需多自惜,为社稷尽力,百年之后,你我相逢蓬莱,同为白首老翁,再煮酒谈笑世间事,则无憾也!”
    申培公眼眶尽湿,长舒一口气,关靖脏腑纠结,眉头为之酸痛。现下二人看似对坐,心里都明白,老人膝前坐的人其实不是他。
    于是,关靖尽责做好替代之人,他理平衣袂,跪直身朝老人深深拜下,再拜,说:“唯唯,没齿谨记……”双手从簟席上微微撑起身,心中一动,抬起头望着申培公道,“……义父。”
    申培公神色一顿,进而展眉笑了起来。其间他忽然视线凝结,好似明白了眼前这位青年和治焯之间的关系。对此未置一词,也不若刘彻之前所说有任何不齿的神情,依旧舒然笑道:“去罢!”
    “老先生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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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十月晦,因为冬节将临,宫中太常为冬至日祭祀做准备,刘彻要亲至雍州祭天,治焯随侍,挑“能者”预备于冬节当日鼓吹汉律,申培公的木舆出城,他连远远看上一眼也没有机会。
    傍晚出宫后,治焯往北看了一眼,道路尽头的城门寒风扫尘土,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夜禁了。道上除了寥寥行人,黄土上人车碾过的痕迹错乱,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
    关靖走到他身边,跟着远视了片刻,最终把手梳进他的手中,治焯回过头,眼神中忧心软化为笑意。
    关靖皱眉道:“望车之辙,能把申公望回来么?既然老先生已不再反对你称他为父,此次虽不能远送,至少将来能去探望他罢!”
    治焯放远的视线微微一滞,关靖总有把世事化繁为简的能力,而忘记心为形役,形为事锁。申培公年事已高,凡事想得更为通透,然于治焯而言,此生能否再见申培公一面,以申培公对他“唯君是从”的期盼,以及他无法卸下的质臣烙印,就像八年一见后,二人无法对话,甚至申培公走,他为了冬祭琐事而不能目送一样,也根本由不得他。
    他却微笑点头道:“然……听你称他 ‘义父’时,我冷汗险些把公的衣被濡湿……你还能再胆大些么?”
    “我可是替你而为之。”
    “知道了,大德没齿不忘……”
    二人一同回到邸宅,进门后,治焯忽然想起什么,对关靖道:“明日冬节,宅中备了豕,以你现今之职,可郊祭二世祖宗。人主祭天后,百官可休事一日,想去么?”
    “祭祖?”关靖在治焯宅上从未见过这等事,好奇道,“祭礼如何行之?”
    “大体沿袭周礼,君祭七世,王侯五世,大夫三世,士二世,家财只一牛之庶人不可行祭礼。”
    “为何?庶民就无祖宗了么?”
    治焯料到他会有这种不平,笑而不语。关靖望着眼前人,稍微一想就知道治焯从不祭祖的原因。此人官阶为大夫,可但凡牵扯到亲宗之事,恐怕还不及庶人。
    他叹口气:“罢了!”
    “为何?”
    “父仇未报,无颜以对。”
    治焯沉默片刻察言观色,关靖眼中烦闷之色并不浓重,反而犹疑尽显。他明白,跟刘彻接触的次数越多,关靖的夙怨也变得越稀薄。看来用不了多久,关靖恐怕就会把过去的执念彻底放下了。
    他安抚道:“既然如此,那明日就当洗沐,同去城西小酌,赏丝竹管弦可好?”
    关靖闻言,微微笑起来。就在二人为难得的闲暇憧憬时,门吏过来揖礼:“主人,河西游侠郭公仲有要事求见。”
    二人对视一瞬:“快请!”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冬节:就是冬至,也是新年。汉初因袭秦时的时节礼仪,把十一月当做新的一年,冬节相当于新一年的开端。
    ☆、卷四十三针锋相对
    再见到郭涣时,三人眼中热切,却并未寒暄。
    郭涣一手拎着一只死雕,另一手则握着小小一截竹节。自竹节中取出一条三寸长,一寸宽的羊皮,看过上面的字后,治焯暗忖一刻,无暇顾忌祸患,直奔未央宫。
    刚到非常室外,便迎来霍去病在殿前行礼道:“中丞大人,制曰 ‘可’。”
    治焯褪靴疾步入殿,却见刘彻身边已坐了两个人,张汤和田`。张汤见他便垂下目光,田`却望着他,眼中意味无法捉摸。
    刘彻似笑非笑望着他,但眉间似有怒火,说:“小火,你我君臣可算心意相通,若你不来,我还正要诏你呢!”
    治焯心下暗道不妙,仍坚持道:“臣有密奏,可否单独与陛下说?”
    刘彻从未见过治焯这等神情,犹疑片刻,又听治焯恳切请求:“急如星火,疑迟国祸大!”
    刘彻冷冷道:“明日冬祭,方士观天闻气,卜筮曰 ‘紫气旺,君道长’,天踞黄龙,吉兆四海。与其说你所谓的 ‘国祸’……”他星目一凝,“不如你来告诉朕,关靖是关屈之子,你为何从未向朕奏以实情?!”
    治焯愣了愣,摇头道:“陛下,关靖之事微如秋毫,请退避四座……”
    “狂妄!”刘彻伸手拍案,怒道,“去病、张汤乃朕肱股,丞相更贵为三公之首!四座岂有你欲避即避之人?!有何事不能当他人之面说?!”
    治焯暗叹一口气,把手中葛囊打开,将囊中死雕和竹节铺到膝前的簟席上。
    见此二物,殿中所有人骤然一动。
    治焯把竹节中的羊皮展开,双手将它推至膝前道:“这是臣的食客郭涣偶得之信。上书今夜寅时,趁大汉官民因明晨要同祝冬节,今夜渴睡、明日人心松散的机会,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将率三万骑兵于朝那攻入,南下直取长安。”
    霍去病把羊皮呈给刘彻,刘彻阅后心中震动。朝那至长安不过六百里,若长城失守,胡骑不用十日便可攻入长安城,先行军若是精兵轻骑,恐怕不用三日即可入城;而长安城中,就算立马调遣,骑军也不足三千。
    治焯望着他道:“请陛下即刻调兵遣将,长安城内调南北护军,城外屯重兵于棘门、细柳和霸上;遣快骑至边关,通报长城内将领率军北地、上郡,见烽火互援,事不宜迟!”
    刘彻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何处截得此信?”
    治焯道:“郭涣傍晚时见长安城南向飞过此雕,感到蹊跷便取箭射落,却不知它欲飞往何处。”他转过视线看田`,田`惊惧的目光跟他一对便闪开,身体微颤,治焯跪直身,迎着刘彻的视线道,“既飞城南,可知城中有内贼,欲联合叛乱。”
    刘彻拧起眉头,望了一眼身边坐着的张汤和田`,二人面色如土,不知是惧怕匈奴攻破城,还是治焯所说的“内贼”与他们有关。而后一个原因,是他根本都不愿去想的。
    “一张羊皮,你就要我劳师动众!”刘彻神色惊疑不定,他逼视着治焯,“若是一句戏言,你担当得起后果么?”
    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刘彻竟然怀疑起真假来,治焯无言以对,迫于情急,只能说:“若是戏言,臣自尽以谢!”
    刘彻移开视线沉吟片刻,便令人密诏卫尉李广,任为将军;诏郎中令石建,让他持节印,与李广商议调任将领。霍去病见状自请为校尉随军,治焯奏请刘彻启用卫青,刘彻都准了,却在治焯自请入军时,说:“此事既是你禀报的,且难辨虚实,你就留在此处,等候结果。”
    治焯叹口气,俯首说唯,接着便站起身从腰间抽出长剑,走到田`身边,道:“既是密报,恕治焯无礼,二位今夜也在此留守罢!”
    张汤大气不敢出,田`望着他,缓缓道:“大胆……”
    话音未落,峭霜已架到他的颈上。
    治焯居高临下看着他,眼色如冰,刘彻见状并未制止,轻描淡写说了句:“丞相委屈了。”便起身至殿外,亲自与急诏而来的武将商讨布阵之事去了。
    殿中留下田`与治焯对视半晌。
    两人视线针锋相对,相互之间都恨不得将目光实化成剑,把对方刺死。然而,忽然之间,田`对他笑了一下。治焯一愣,田`就垂下头,佯装已睡过去。
    治焯立在非常室中,室外脚步声混乱,南军卫士加重了皇宫护卫,四周宫人惊得颜色尽失,他看着眼前如陶俑一般假寐的田`,回味他先前的笑意,忽然心里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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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彻将近卯时才回到殿中,沐浴更衣后,立马至雍州五祭天,巳时回宫。
    冬节当日,往年都是君静养心神,百官携礼相互走动。这一年除了祭天按计划行事外,自辰时起,长安城中户户戒严,氛围紧张。治焯彻夜未归,关靖也无心安睡,不时踱步至邸宅门口,望一眼戒备森严的北军,再回到正房中厅,与郭涣相对无言。
    傍晚接到诏书,城中无论官民,非传诏禁止出户。次日午时,二人见到卫青策马经过中丞邸宅东门,直奔西宫。
    卫青来不及下马便急赴非常室。
    见殿中治焯、张汤和田`三人尚在,刘彻命他直言,他望了治焯一眼,硬着头皮回道:“朝那无胡骑。”
    “什么?”刘彻眼中诧异,上前一步望着他,“可曾核实?”
    “唯。臣亲至朝那,往北再行三十里,边关牛羊遍地,却无一胡人。这两日以来,长城上无论往西还是往东,昼无狼烟,夜无烽火。边关连扰民之狄戎都不曾听闻。”
    刘彻呆了一瞬,接着便咬牙恨恨地“哼”了一声,目光转向治焯。
    更可恨的是,治焯听到卫青的回报,并不惊异,架在田`颈上的薄刃也未动一动。
    他就像早已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双目坦然望着刘彻,一句话也没有。
    刘彻伸手便从卫青腰间拔出长剑,走到治焯面前,举起手臂,剑尖直抵他的眉间:“你有何话要说?”
    治焯淡淡道:“那是信的一半。”
    刘彻一怔,卫青似醒悟过来,不顾一身铠甲束缚,跪下求情:“中丞言之有理,长安城内若有内贼勾结,胡人恐怕在等待回信。寅时前未等到,因此未轻举妄动。”
    “一派胡言!”刘彻深思之时,田`察言观色先声夺人。
    他用二指夹起一直横在颈上的峭霜,轻蔑推到一边,从席上站起身,说:“治焯大人戏君之罪,罪当灭族!”他转过视线看卫青,“大中大夫莫非也想连坐?”
    听到“坐族”二字,治焯眼中一抖,盯着田`道:“治焯已无族!丞相欲诛治焯,何必牵连他人?”
    田`冷笑:“你昔日义父申培,门生数千,其中不少在朝中为文武。治焯大人不仅有族,还是望族啊!前日莫不是你,欲趁乱而反吧?”
    刘彻目光一凝,狐疑道:“丞相告诉我,说申公来朝时,你日日至思贤苑,请侍奉的宫人取出申公贴身衣物,亲至墙边渠水中洗濯干净再送还宫人。朕道你是孝,逾越规矩也不想治罪于你,原来真如丞相所说,是别有用心!”他想了想,问道,“申公一走,你就果真布出这一局……如何?是申公告诉你,时机到了么?你这么多年,莫非是效前人卧薪尝胆,为了夺取天下?”
    见刘彻已被带挈,疑心牵连到自己最不想牵连的人,治焯心中暗惊,田`却接口道:“陛下圣明!”
    刘彻怒视他半晌,忽然收起了手中剑,递还卫青,对治焯冷笑道:“若果真如此,杀了你,反而太轻饶你了。丞相,”他望着田`,“依丞相之言,朕该彻底清理中丞邸宅中所有人,申公及其门生,还有整支楚国王侯,是么?”
    “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善也!”
    治焯眼中闪过惊雷,浑身冷过之后,又觉热血上涌。回过神时,他已经被一众侍郎夺走峭霜按压在地。
    脸紧紧贴在簟席上,他的眼睛瞪视着田`的笑脸,脑中迅闪而过一个想法:这些侍郎根本不是对手,他只需要舍命一拼,杀了这个奸臣!……
    可如此一来,恐怕被牵连的人,就更无法脱罪了。
    他平息自己,闭上眼说:“我愿领罪……此事都是我一人谋划,请陛下放过他人。”
    田`笑盈盈蹲到地上,俯视他道:“陛下为何要再信你?”
    “臣斗胆,臣有言!”
    众人诧异中,整个过程一直沉默的张汤忽然出声。
    “臣认为此事,中丞大人蒙冤!”刘彻没有阻止,张汤赶紧一气说完,“若此事乃捏造,昨夜治焯大人向陛下请命领兵,陛下未许,治焯大人并未强谏。若如丞相所说,岂有反贼手中无兵,仅望陛下赐虎符?就算陛下当刻封其为将,一任将军之兵,又何以抗衡昨夜治焯大人向陛下建议的,五门强阵呢?”
    田`面色一僵,难以置信瞪视张汤,谁知刘彻平静下来,他只好敛起怒意。
    刘彻顿了顿,说:“就算他未起反意,然而凭三寸来历不明的荒唐言,就劳我王师,此是非不辨之罪,也不可轻饶。”
    刘彻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明白,所谓“是非不辨”,在那种情形下,是宁可信其有的无奈选择,不然刘彻又何必命武臣领兵呢?但现今看来,城外无胡兵,两日前紧急调兵以备胡的举动,就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这个笑柄必须有人来承担,否则何以振君威?
    治焯当刻一人入宫,已经掂量过这个后果。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当他听到刘彻问张汤,此罪该当如何,张汤回答“当腰斩”时,他也毫不意外。站起身便顺南军卫士刀戟所指,向廷尉走去。
    殿外寒鸦飞过长空,治焯往城南望了一眼。
    这是他第二次将入囹圄,第二次被定极刑死罪。
    他微微一笑,关靖“给”的命,未想过才不足二月,竟已将耗完。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制曰:皇帝说,那时称“制”,前面也出现过,但可能只有这里会让大家看到并比较困惑,赘述下下~
    朝那:宁夏固原东南。
    治焯布的阵,下面是图解:
    ☆、卷四十四散金
    身后渐行渐远的非常室内,卫青还在向刘彻奏什么,治焯已听不清了。
    只看到田`和张汤一同退出殿外,二人低声相谈走远,隔着复道朱栋,雕栏玉砌,田`忽然回过头,远远看了看他。
    田`回头,张汤也跟着回头,目视治焯被戴上镣铐,押着走远。
    两人走出未央宫,田`才收起笑意,怒视张汤,斥责道:“你刚才为何要替他求情?与你有主客之情,举荐之恩的人,是我,不是他!”
    张汤叹口气,长揖苦笑道:“丞相之恩,下官岂敢忘!但您刚刚奏请人主,要灭申培公之门……我也是申公的门生啊!”
    田`微微一怔,没想到自己乘胜追击之举,竟无意中为自己竖起一个障碍。
    他赶紧道:“罪坐实的时候,我自然会保你不受牵连。”
    张汤莫可名状地笑了笑,说:“丞相反正就是想让他死罢了,下官想不通,为何您又突然想要灭申公一门?”
    田`也笑了笑,道:“申培与他几日前已重修旧义,今日治焯却获腰斩,作为定罪人的你,就不担心其他人报应么?”他脸上带着善意,“我也劝告你一句,小心还活着的人罢!”说完拱了拱手,坐进御者驾过来的施幡车。
    张汤远视他的车向城南走远,忽然眉头一皱。
    如治焯所说,那封起兵盟书如果是真的,大事将举只等城内呼应的人回信以诺,没有等到所以按兵不动的话……
    这么大的事,定然不只一次书信往来,事到临头的回应只是等待一触即发而已。即便匈奴的信被治焯门客无意中截下导致对方没有及时收到,城内的人肯定也不会坐视时机错过,一定也会主动传信出去。刘彻布军是秘密行事,城中戒严是次日才开始。这期间足够内应在不知朝中密兵的情况下出信确定对方是否做好准备,这么一来,双方的寅时之约肯定也会照计划行事。那又为什么朝中派出的哨探没有见到一个胡人?
    只有一种情况。
    那就是双方信任不坚定,而负责内应的人连回句话都脱不开身。
    那一夜,脱不开身的人……
    田`的车已经消失在道路尽头,张汤猛一转身,再朝未央宫走去。
    ◆◇◆◇◆◇◆◇◆◇◆◇◆◇◆◇◆◇◆◇◆◇◆◇◆◇◆◇◆◇
    三日过后,长安解禁。
    关靖和郭涣立即出门,却见治焯策马归来,身后跟着十几个使者,手里捧着、肩上抬着诸多赏赐。
    只不过就受赏的人来看,治焯须发凌乱,衣衫脏污,颈上、手腕上尽是伤痕。关靖心下纠结,忙扶他进门,差小窦赠使者赏金,郭涣见状也不多言,直到治焯沐浴更衣后,三人才至中厅坐下。
    治焯添了不少皮肉伤,重席上都坐不稳身,开口却先笑对郭涣说:“郭公子立了大功,人主欲拜你为侍中,你可愿出仕?”
    郭涣双眼掠过治焯身上衣袂都盖不住的伤口,苦笑道:“出仕,像您这样么?郭涣命薄,无福消受……”
    关靖皱眉道:“既是立了大功,你数日未归都罢了,难道还赏了几顿笞杖不成?”
    治焯环顾左右,尽是关怀的眼神,不禁开怀畅笑一阵,说:“笞杖也赏了,不过是廷尉赏的……早知当初就不必劝人主免吕昌之罪,罢了他的官,我也不至于吃这些苦头!”眼见关靖和郭涣面色凝重下来,他赶紧道,“不碍事,饭也赏了,狱中还有破席一领,石枕一只,总比前次好得多。”
    二人耐不住他兜圈子,问道:“究竟为什么?你走之后,长安戒严五日,我二人固步宅中,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治焯敛了笑意,说:“朝那无兵,人主定误报军情之罪,恰逢丞相在场,奏请灭我一族。”
    膝前二人闻言,异口同声怒道:“又是他!”
    治焯望望门外,示意二人莫声张,端起案上漆木茶盏奉与二人:“这次再托了张汤和去病的福,张汤说情,降我的罪至腰斩;去病则向李广将军请命,率十余轻骑往朝那以北追了一百里地,捉回几名匈奴哨探,才使人主相信确有其事。”
    关靖问道:“可有审问盟者是谁?”
    治焯摇摇头:“皆言不知。但张汤密奏了丞相一本,可惜只是推断,没有真凭实据。”
    三人一时无话,郭涣深思片刻,前日治焯接到他截下的信物,并未推脱,以主人身份只身赴龙潭,差点死了,回来却先向他报喜。
    这份恩义令他内心感动,他揖礼道:“涣乃大人灾星,每至大人邸宅,下一刻大人就锒铛入狱,既然如此,小人不敢久留。”
    治焯大笑,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怎么会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他也知道,郭涣定有其他打算,便令人送来一小袋金半两,请他收下,再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此为重五日,有人栽赃关靖,不慎遗落之物。但绣工细致,非凡品,若郭兄有闲,还请替治焯探一探归属何人。”
    郭涣仔细端详锦囊上的纹样,赤底上金丝繁绣蚩尤纹,似在何处见过,听治焯对他说:“等你找到它真正的主人时,下次你再来,入狱的人未必就是我了。”
    他抬起清俊的脸孔,据前几日探关靖的口风,知道治焯并未告诉关靖田`之事,因此他也不便明说。但他想做的事,治焯为了关靖,不嫌麻烦参与其中。今后他不再孤军奋战,便慎重拜谢,应承下来。
    郭涣走后,治焯才将视线停到不住打量他面色的关靖身上。
    想来是担忧他身上的新创,他忽然抬起双手,按住关靖的肩,将他掀翻在地,俯身微微笑道:“子都君,好久不见……思我否?”
    关靖慌忙望了望中厅门边守坐的小窦,不忍拒绝。谁知治焯只是轻靠着他,声音低哑:“你欺君的托词,想好了么?”
    关靖一愣:“何出此问?”
    治焯支起手臂,笑望着他:“他已经探知你是关将军之子,究竟知道了多少,我也不清楚。幸得近来大事多,但恐怕下次见到你,他就会过问了。”
    关靖眼神中流窜过不安,单就欺君这一条,就绝不可能免罪,指不定还要再次牵连到眼前这个人。如果让刘彻得知他当初真正的动机,恐怕治焯被“灭族”的罪过,是再也逃不了了。
    望着他的神色,治焯似漫不经心道:“三省室中,有我从石渠阁带回的此类故事,你可愿前去一看?”
    关靖沉吟一瞬,便翻身而起,疾步走出中厅。
    治焯笑着听他脚步声远离,才对门口唤了一声小窦。小窦应声入室,在隔着半仞的距离俯下身朝他一拜。
    “小窦,你跟随我有多久了?”
    “小人十一岁侍奉主人,至今已有八年。”
    “明年及冠了啊……”治焯视线飘远,八年前,正是自己从宫中迁出,自立门户的时候。那一年,他的命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小窦正是自那一年起,默默陪伴他至今,他暗叹一口气,收回视线看着身前已然成人的青年,失笑道,“这多年来多亏你……宅中事事顺遂,我无需过问,也委屈你了。”
    小窦抬起眼睛,像是要确认治焯想说什么,却又很快垂下目光,嗫嚅道:“主人言重……小人的乡党在别处供事,常常受鞭笞辱骂之苦,主人待小窦宽厚以礼,小窦父母皆言小窦福分高,岂有委屈……”
    “是么……”治焯苦笑,言归正传,“我有一件事要问你。宅中一年出入几何?余金几何?”
    小窦想了想便回道:“庸客僮士食住赏金,一年约五百石,上一年赠各大人之谢礼较多,粗略算来近二百石。主人虽然年俸禄轶千石,但因人主赏赐频频,至今府中余谷二千石,金一千七百斤,铜一千二百斤,赐腊锦帛……”
    小窦如数家珍,治焯闻言愣了愣,他从不过问这些事,听了半晌也不知数。略略想了想,便说:“你将其中一半分给我宅中人,还够么?”
    小窦浑身一震,半晌声音颤抖道:“为……为何……”他稳了稳道,“如此分法,他们吃一世也足够了,可是主人……”
    治焯笑了笑,说:“剩下一半,你为我留下谷五百石以备不时之需,金与黄铜各百斤。其余的,就赠与你,谨谢你多年忠诚。”
    小窦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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