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龟爬行之间,碎石崩山,龟背高耸,犹如一座移动的山岳,那老龟的头上隐有凸起,头角峥嵘,非但没有瑞兽之平和祥瑞,眼中如有殷红血光闪烁,反而有凶兽之狠厉嗜血。
    其身如巨山,山势雄浑,一股磅礴之气撼地这天地都在颤栗,高耸的龟背上,衍生出似年轮一般,却又复杂了千万倍不止的纹理。
    叶枯瞳孔猛地一缩,倒不是因为这头老龟那可憎的恶面,而是因为竟有一道身影盘膝坐于那高耸如山的龟背上,任这大地翻覆,任这群山崩摧,他自岿然不动,稳坐江山!
    “这头老龟竟是那人的坐骑!连这等存在都来到了此地……”
    叶枯很是吃惊,他一下就想到了在这三日间,那片浩荡铺展的云雾中时不时传出的打斗声,他本以为只是各方势力在试探,那些在凡人眼中看上去高不可攀,超脱于尘世之外逍遥于天地之间修仙宗门、修行世家,为了一处洞天福地,一卷功法,一件灵宝而大打出手本就不足为奇。
    但现在看来,这明显已不是一桩寻常的争斗,只是不知此地究竟有何玄奇之处,连这等存在都被惊动了,如此大张旗鼓地赶来。
    在这头如山岳般的老龟现身于天边时,下一刻,便见一道黑芒穿透了云雾,那是一辆古战车,登天而上,隆隆作响,天穹都在那布满了刀孔剑痕的漆黑车轮下颤栗,碾压虚空而过。
    这辆古战车正巧从叶枯与枯发老人所在的山峰顶上碾过,那战车上的阵法都被激活了,在从云雾中冲出时,车身上燃烧着熊熊烈火,只这烈火破不开这些以道文刻印而下的阵势,很快便都熄灭了。
    那战车上的人睨了叶枯与枯发老人一眼,急匆匆的,是无心理会这两只渺小的蚂蚁,驾驭古战车,化作一到黑色神虹,快速远去。
    叶枯瞥了一旁的枯发老人一眼,见这位老人只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样子,重新坐回了大青石上,一身破旧衣袍被那古战车刮起的大风鼓荡飘飞,倒是让他叶枯心中暗赞了一声“高人风范。”
    只下一刻,这“高人风范”便当然无存,那枯发老人一提嗓子,“呸”地一声,竟是向那云层中吐了一口痰!
    “一清醒就看见阎家的东西,真是晦气。”
    枯发老人小声嘀咕着,一只脚垫在屁股下面,另一条则自然垂下,一前一后地晃着,蹬在青石上,活像是一个受了气心里不痛快,却又不肯说出来的孩子。
    叶枯一时有些发懵,很难把现在这垫着脚坐在石头上吊着腿的老人与方才那负手独对残阳,吟词舒怀的不世高人相联系起来。
    现在,叶枯算是有些知道这位老人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邋遢了,以这老人的本事,想要让自己焕然一新不过是一个念头,天地灵气便会将其衣物上的灰尘涤荡个干净,只是他就是动这个念头的心思都没有,当然,也或许这便是闲云野鹤之趣,也是高人之所以能是高人的原因之一。
    “啪啪”
    那老人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叶枯过来坐下,他之所以会对叶枯另眼相看,青睐有加,说来也简单,一是看着有缘,二是叶枯将他从疯魔的边缘拉了回来,看着便也顺眼。
    似是能看穿叶枯的心思,那老人冷不丁地说道:“这身道袍从我当上玄宗太上长老后便再没脱下过来,算起来,嗯,倒也有四五千年之久了吧。”
    四五千年!
    这在枯发老人话中只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如一记响雷在叶枯耳边炸开,喉咙滚动了一下,瞳孔猛地一缩,心中是深深地被震撼了,一时间只呆立不动,脚下像是生了根,步子怎么都迈不开去。
    叶枯丝毫都没有怀疑这位枯发老人是在自吹自擂,是在鼓弄玄虚,如枯发老人一般的人物,又有什么必要对叶枯说谎呢?
    在叶枯心中,对这位神秘而难以度其深浅的老人有些大概的猜测,只是却还不敢往数千年不死这等层次去想,也没想到这遭便听他亲口说了。
    “玄宗太上长老”、“四五千年之久”,这玄宗是古夏南域的修行圣地,亦是自近古传承而下的古势力,好不夸张的说,其几可与阎、凌、上官这等古世家并列,超然世上,傲视寰尘!
    这十二个字,此二重身份,任中一个都可让古夏一域之浩大皆为之震动,更何况这枯发老人说自己在四五千年便已是成为了玄宗的太上长老,只那时,这位老人便是道境通玄,盖压一世,足可履红尘而傲世间,一身修为可谓是惊天动地。
    四五千年于这枯发老人而言,似只是弹指一挥间,匆匆便过,与他同辈同代之人皆是早已作古,至少叶枯在这些年中从未听说过,也未曾见书中有此类记载,叶枯心想这“遗鬼”二字用的真妙。这等人物,不是被岁月遗漏的鬼魂,又是什么?
    世人皆知,若扣不开生死玄关,对于寻常修士而言,一千年的寿元便已是极限,但能修成羽境,有资格去扣那一道生死玄关的人,莫不是天纵之姿、天纵之才,多半都是与寻常二字不沾边的。
    譬如当今夏帝,上官玄清的父皇,修真界的人都说他是这万年来最有希望堪破生死玄关者,修道已四百余载。
    上一代夏帝崩于百年之前,上官玄清的父皇便在那时践祚,荣登大宝,按着这千年之说,那时的夏帝只约摸寻常百姓三十多岁的年纪,正值壮年,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候,他也的确不负众望,在修行一道上高歌猛进,只用了短短二十余年,便让半只脚迈过了生死玄关,成就半步生死。
    话说回来,上官玄清之所以敢这么无法无天,恐怕也有这其中“老来得女”的缘故,毕竟,相传这位夏帝可是与帝后之间恩爱的很。
    而现在,如此漫长的年岁入针尖上的一滴水般蒸发一空,如枯发老人这等惊才艳艳之辈,这等绝顶人物,依然不死,难以想象其究竟到达了何种境界。
    如这位枯发老人般的存在,几可谓是一部或者地的史书,数千载的历史沉浮,这其中所蕴含的智慧,足以让在世之人都为之疯狂,哪怕是阎、凌这等古世家家住亲临,聆听其教诲,都不足为奇。
    只是,这位枯发老人到底看到过什么,又经历过什么,才会让他这等存在都陷入了半疯癫的状态中,亦神亦魔,难以自救。
    枯发老人却只是轻描淡写,就像是在说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琐碎小事般,一语带过。
    语不惊人死不休,那枯发老人想了一阵,补充道:“该是五千年前,对,是这个数不假了,我还记得……”说到这,他突然就沉默了下去,似是想到了什么不能或不愿与叶枯说的东西。
    这模糊的四五千年与一个明确的五千年并无多大差别,叶枯这时也回过了神来,只觉得有些梦幻,这等活化石般的人物竟就在自己眼前,他们还拉家常似的聊着天。
    “南域玄宗……”
    叶枯突然想到,在土坝村时,这枯发老人找上自己是为了裂谷的事,只如此便又想到了一桩传闻,他曾听闻有一位老人在不该进去的时候进去,又在不该出来的时候出来,好巧不穷,那位老人也是被南域玄宗之人接走的。
    “玄宗太上长老,裂谷……”
    叶枯越想越是心惊,这枯发老人的经历未免他也太惊世骇俗了些,只他心中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来,而是走上前去大咧咧地在青石上坐了。
    “前辈,有什么事能让阎家的人这么急匆匆的?是不是这云雾下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老人不端架子,愿意让他在身旁坐,叶枯便也不拘于礼,大方请教。
    那被古战车冲开的云雾只刹那便又都聚拢了来,在那一瞬间,叶枯隐约见得,在那云雾之下,苍翠一片,似也是茂密的树林。
    “不知道,”似是垫的脚有些麻了,那老人就把脚从屁股底下抽了出来,他似是对这件事并不怎么感兴趣,“我记得跟你在一起的还有个女娃娃吧?怎么不见她了?她现在何处?”
    叶枯想到了在古灵的时候,若不是有赵承和老天师镇住了场面,夏露萍那老女人虽也不敢把他怎么样,但保不准会给自己什么难堪。
    说到底都是他修炼时日太短,没有实力便没有底气,叶枯眼中的神采暗了暗,道:“前辈说的可是玄清?她复姓上官,她们家家教甚严,才出来一阵就有长辈追来了,现在应该是到了家了吧?”
    “上官?”
    枯发老人语气轻极,并不如何意外,在为叶枯二人重塑那血肉模糊的肉身时,他便从上官玄清身上觉出了星衍玄观法的气息,“被叫回家了?正是该出来闯荡的年纪,窝在家里顶什么用?上官一族的人脑子是怎么想的?”
    叶枯一阵无语,奈何这枯发老人就是有这么说的底气,一个活了这么大岁数的人,批评批评晚辈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前辈你这可冤枉上官帝族了,是夏家的人把她叫回去的。”
    “夏家?”枯发老人这次是真有些疑惑了,不解道:“哪个夏家?”
    上官家是从近古传下的古世家,在五千载自也是声名显赫,而夏家,虽然恰巧与国号叠了一个“夏”字,但若追溯其渊源却也不过是千年风光罢了,而这更凑巧的是,夏家的千年风光都离不开上官一族,这似是一种迷信,迷信这“夏”之一字,一如当今上虞中的那对夫妇,上官一族的男子总是会与夏家的女儿结为连理。
    这其中的讲究,这背后的故事没人能讲得清,或者说有资格有能力知道这事来龙去脉的人是都不会讲的,所以便惹出了尘世间不少的闲言碎语。
    此处“尘世”,说的既是修士的世界,也是那柴米油盐的凡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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