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芒如奔雷,自云中而落,没入了枯发老人的身体。
    自这一老一少入定以来,这片天地间的云霞便似也跟着一齐入了禅定,流滞不动,或说虽是在演变,但那动静聚散之间却无多大变化。
    也或许是那些云气太厚,只胡乱的在这片天地间的各处堆着,流不开去,也不愿流开了去。
    叶枯轻咦了一声,在那银芒落下的一瞬,心中隐隐有所动,他在神魂一道上的造诣可不止凡骨境界,五行如神识之法本就是以神魂效法自然,只如此,对这天地间的神识波动便格外的敏感。
    那银芒像极了魂气,魂气顾名思义便是神魂之气,人有三魂七魄,但一个人无论修到了何种境界,魂气却是只有一种,修士固然可以易容,甚至有玄法可掩盖自身的真气波动,但这魂气,一如那一点顶上灵光,却是怎么都做不得假的。
    俗话说,“世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凡俗之人虽愚,但这话却是说的恰到好处。
    修士在化神境时,日夜勤修,以求聚以顶上三花,精、气、神三者彼此协调统一,如此之后,再纳那一点顶上灵光入体,照亮幽径,以至通幽境界。
    而这魂气,便是这一点顶上灵光在完成了自身“照耀幽径,助修士通幽入微”的使命之后,归于神魂之中所衍生而出的一个人区别于他人的“本质”,所谓炼神还虚,这“还虚”二字,说的便是这魂气归窍了。
    凡俗之人不修玄法,不求仙道,“炼精化气,练气化神,炼神还虚,纳顶上灵光入体,归魂气于三魂七魄”自然也便无从谈起。
    而羽尊之所以能分化神念化身行走世间,虽然此法多是鸡肋之用,深究无益,但这本体与化身之间的联系靠的却正是这顶上灵光归于三魂七魄之后所衍生出的魂气了。
    一如在宁安城外,去往军营驻地所在的路上,叶枯所遇见的那一尊双眸空洞的神念化身,这魂气虽是顶上灵光所化,代表着修士与修士之间最本质的差别
    但其本身的意义也差不多仅止于此了,魂气并不如何强大,正如那尊神念化身,饶是那位羽尊在分化神念这一道上下过苦工,但分出化身值周,一身修为仍是十不存一,不然叶枯也绝不可能是其对手。
    叶枯对这位枯发老人能魂气出窍一事并不如何惊讶,从他展露出的手段来看,其修为境界断不止于寻常羽尊,至于再往上多少,叶枯也说不好。
    在这刹那,天地似有刹那的寂静,微风也止,尘埃也静,草木皆肃,云霞皆寂,似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一下子定住了这片天地,时间仿佛都有瞬间的凝固。
    下一刻,一切又都重新归于平和,云霞缓移,草木飒飒,尘埃随风漫卷,是那枯发老人魂气归窍,天地才似又有了主心骨,才又开始那周而复始,毫无新意的云聚云散,日升日落。
    老人的眼中已没有半点浑浊之色,那双有些微微凹陷的眼睛并不如何锐利,但却似有光华逼人,令人不敢直视,或是令人根本生不出直视之心,那种冥冥中的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唯有“道”之一字,方可有此神异。
    在那一瞬间,叶枯感觉到了强大的压迫,那仍是一种冥鸿之感,这股“势”或说是压迫并不是从这位枯发老人身上散开的,是这片天地在那一瞬之间变得好似山岳般沉重,莫名的压力才猝然加于叶枯之身。
    在这一静一动之间,天地似是与某种莫名之物起了共鸣,是“势”在涌动,在交织,覆压而下,那种感觉让人几欲窒息。
    “前辈……”
    待这股威压消散,叶枯回过神来,气还没有喘顺,赶忙是从大青石上跳了下来,迎上前去。
    那老人的面容没有丝毫的变化,枯发肆意披散而下,道袍古而旧,破损的厉害,他似是在凝视着叶枯,悠悠评道:“不错,不错。”
    这两声“不错”倒是让叶枯微微一怔,不同于凌海清那般锐利逼人,一下便将人看了个通透的凌厉,这枯发老人的眼神平静的可怕,似可通达自然。
    “还要多谢小友仗义敢为,这世上能可怜我这风烛残年之躯的人,不多了。”枯发老人接着说道。似是在感慨着什么,“一念神,一念魔,哎,终归是如此啊。”
    他此前几度欲坠疯魔之道,是叶枯的那几声半是私心半是德的劝慰将这位枯发老人从疯魔的边缘拉了回来,半是有心半是无心,算是在这位老前辈的心中留下了个好印象。
    稍稍细想,叶枯便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不禁也为自己的“明智”而庆幸,笑道:“是前辈洪福齐天,功参造化,邪魔歪道自不可侵也,小子我不过是说了几句不甚打紧的话而已,您这一声谢,我实在是受之有愧。”
    这话倒也是叶枯的肺腑之言,这位枯发老人有恩于他,于上官玄清,虽是这位老人让地龙残魂泯没,虚空破碎,但其做出的补偿也远远超过了对叶枯两人造成的伤害,不仅治愈了他们的伤势,更是以莫测手段为他们重塑了肉身,几可谓是脱胎换骨。
    所以于情于理,叶枯都该这么做。
    如枯发老人这般人物,不知活了多少年纪,虽说有大半辈子都是在修炼中度过,但其人生见闻阅历也总该稳压了叶枯一头,说其眼睫毛是空的也不为过,一眼便看穿了叶枯的心思,道:
    “世人皆有私欲,只为公不为私者,世所不存,世所不容,难得的是能以‘德‘与驭‘私‘,做事做人,莫说半是公心半是私,便是能七三分账,也能做半个圣人。”
    其所谓“七三分账”,指的自然是七分私欲三分公德,叶枯将这番话听在耳中,心中有所触动,道:“半个圣人……前辈说的极是,只是我等修士,那等凡人,连做人都已是难如登天,更何况是做这圣人。”
    “哦?”
    枯发老人似是对从叶枯口中说出的这番话感到有些意外,是没想到能从这只十七八岁模样的年轻人处听见这般言论,他打量了叶枯一眼,缓缓道:“你有慧根,亦有福缘,难怪能安然无恙的穿过这片林子,又登上了这座山峰,找到了这里。”
    叶枯心中一跳,原来之前他心中的那一股如毒蛇般深藏的不安并不是错觉,在那片被笔直溪流横穿的林子里确有什么诡谲之物,那块寸许长的骨片绽出暗蓝光芒也不是无的放矢。
    “前辈是说……”
    枯发老人摆了摆手,来到崖边,向外望去,似是并不想多谈关于那片林子的事,或是觉得那片树林并不重要,不屑对其多置言辞。
    “心中的魔……该如何才能破这魔障。”
    这位一身修为几可通玄的老人,半世疯癫半世仙,只如此不知过了多少岁月,斜阳残照,叶枯总觉得他那本就茕茕确确的身形变得愈发渺小,整个人都似成了一片扁平的影子,嵌在那片灿金与赤红之中。
    背后是危峰兀立,有静湖沉璧,林涛惊风,通琥珀锈水走山涧鬼关,身前是金赤交相辉映,云山千重,霞壁万仞,大日出于云海之中,定于苍天之上。
    似有一声叹息,是天地悠悠,怅然独泣,难辨过往,难追来日。
    “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仙路迢迢,孰可登峰造极;大道枉枉,皆为沧海一粟,踏浪夏水,踢云霄汉,凭栏杆拍遍,问世间何物不染尘……”
    末了临终,其声渐悄,其语渐落,似还有数字落在其后,只是声悄语落,已不可闻了。
    叶枯心下黯然,纵使这位枯发老人功参造化,可仍是要应那一句“难得清醒”又“难得糊涂”,疯魔千年,清醒一瞬,总是让人感叹英雄气短,嗟然而已。
    念起念灭,山水桑田,只论道竞逐而已,古夏有祖河,名之曰夏水,如一条黄龙,横亘直走,穿中州而过,横贯东西。
    斜阳残照之中,那枯发老人负手而立,似是在品味,或说是回味着什么,他像是没有在看景,只微微低垂着头,久久不语。
    “不知前辈是为何物所困?”前世的记忆似有所松动,叶枯的魂海中似有风浪渐起,不自禁地问出声。
    枯发老人方才似是沉浸在了回忆里,这一声将他唤回了神来,他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谁,“小友见笑了,人老了,难得清醒,又恰巧撞见了这番奇绝壮阔之景,一时心中有所感触,收不住啊。”
    或许这位老人并没有注意去听叶枯方才说了些什么,只是在为自己一时的性情流露而惭愧,老人的声音中似有一种魔力,让人觉得宁静。
    叶枯魂海中的风浪静了下来,风轻而浪平,玩笑似地道:“前辈是性情中人,身如野鹤而心如赤子,依照您这年纪,只这一点便胜过常人无数了。”
    这老人似乎并没有把叶枯当外人,不然也绝不会有方才那一幕,盖是没有人会在陌生人前表露心绪,更不会在陌生人前一抒心中虽感,常人尚且如此,更遑论这等活化石般的人物。
    枯发老人呵呵一笑,道:“作词吟诗,我是一窍不通,也就只能假借这故友之词,来一舒心中这暮年之人的浊气了。”
    “轰隆”
    就在两人说话间,突有轰隆轰隆巨响传来,叶枯循声看见,只见一头山峦般巨大的老龟缓缓迈动脚步,自天边而至,往此处而来!
    它像是一座挪动的大山,在这地动山摇间,其所过之处,大地开裂,山峦起伏,挡住其来路的山峰似是纸糊的一般,接二连三,被撞了个粉碎。
    在那山石崩塌,树木倾倒,泥流一泻千里之间,那头老龟龟背高耸,迈动粗壮无比的腿脚,一步又是一步,踏山碎峰,天穹都似在颤栗,势可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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