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批评田代县长无组织、无纪律的措辞稍严厉了一些外,省委领导对于虎林县农民减负事件的回复,与刘东川的处理意见别无二致。
    稳定压倒一切,鉴于虎林局势岌岌可危,书记办公会刚刚开完,[***]龙江市委关于免去赵润泽[***]虎林县委书记,免去田文建虎林县代县长,免去黎志强龙江经济技术开发区工委常委、常务副书记、开发区管委会主任的命令,以及相应的任命文件,就在组织部门的努力下火速出笼了。
    任免文件墨迹未干,龙江市委书记刘东川就率领市长曹维新、副书记任然等市委常委,马不停蹄的赶往开发区管委会宣布,并亲自送一头雾水的黎志强上任。
    “……基本情况就这些,总而言之,减负后县、乡两级财政将难以为继。除了精简人员之外,我们是别无选择。”
    当了这么多年干部,跟市委书记和市长同乘一车,黎志强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但曹维新的介绍却让他怎么也兴奋不起来,因为等待他的将是一个干成了千夫所指,干砸了身败名裂的烂摊子。
    见他流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曹维新长叹了一口气,不无感慨地说道:“田文建同志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却没能把理论结合实际,说到底还是年轻啊。”
    “之所以出现这个情况,组织部门难辞其咎!”不提田文建还好,提前田文建这三个字儿,刘东川就是一肚子的气。
    田文建就是一把剑,一把既能伤人又会伤己的双刃剑。龙江党政大佬气急败坏的样子,坐在考斯特后排的黎志强搞得啼笑皆非。
    这时候,任然回过头来,异常严肃地说道:“老黎,农村工作你最有经验,虽然时间有点仓促,不过我想这些问题应该难不倒你。赵书记和曹市长都在这,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任命文件上说得很明白,他上任后将身兼县委书记、人大常委会主任和代县长三职。给了他这么大权力,现在还能提什么要求?
    黎志强沉思了片刻,突然抬起头来,迎着众人的目光,凝重地说道:“各位领导,与其说组织上派我去搞减负试点,还不如说让我去反[***]。拔出萝卜带出泥,还请各位做好‘要民心还是要干部’的思想准备。”
    “志强同志的话一针见血啊!”
    刘东川轻叹了一口,倍感无奈地说道:“80年代对机构和人员编制控制的比较严,报纸和电台还经常宣传县委书记、组织部长、公安局长不搞特权,老婆、孩子还在农村种田的好典型。
    虽说对大学生和退伍军人的安排没有指标限制,但这一时期领导干部‘人事[***]’的方式,主要是公费安排子女读大学(委托定向培养);农村亲戚子女先当兵后农转非,创造条件后再进公务员队伍。总得来说,增长速度还是比较慢的。
    问题还是出在‘分灶吃饭’的财政体制,这人权、事权、财权一分离,整个就乱套了。人事计划权下放,劳动、人事、组织部、编制委员会分家办公,农转非成了解决财政危机的一种手段,各单位用人自主权扩大,安排人吃皇粮完全处于一种失控状态。”
    黎志强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地附和道:“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比如教委安排大学生、中专生、退伍军人或教师子女顶职,可以不经县编委、县人事局同意,直接安排到学校,由学校所在地的乡镇财政发工资。
    就是这种县直单位‘发帽子’,乡镇财政‘出票子’的体制,使很多人有机可乘,这种财权、人权、事权的不统一体制,为各单位的头头相互‘换手抓痒’,安插亲友,提供极大的方便。
    头头们的联手,可以在饭桌上敲定安排三五人甚至更多。即使要安排的人是刚刚出狱的或是目不识丁的也无所谓。而对于普通老百姓的子女、名牌大学的高材生、部队立功的转业干部,尽管政策规定必须优先安排,但往往一拖就是几年,有的安排后,两三年不能上班领薪,上班时,还要收取增容费,少则万元,多则几万元。”
    曾几何时,市委领导们都关心起农民负担来了。
    黎志强还没说完,曹维新便插了进来,一脸义愤填膺的表情,咬牙切齿地说道:“甚至还有不少县长、局长、书记,或其他身居要职的关键人物的老婆、子女,安排到某个单位,只拿工资,根本不用上班。他们互相关照,心照不宣。这种‘只吃粮,不打仗’的人,在很多单位也占有一定的比例。”
    “事到如今,我们是退无可退了。志强同志,该怎么干就怎么干,不要有什么顾虑。”
    与以往的历次减负不同,这次是被动应战。田代县长许下的那去年平均收入25%的诺言,以及唯恐天下不乱的《农民减负指南》,一下子把虎林县委和龙江市委推到了悬崖边。
    总共就那么点钱,既要上交国库,又要维持三级部门运转,迫使市县两级领导下定精简人员的决心。
    从内心来讲,黎志强非常佩服田代县长的魄力。但对他这种不留后路,不顾后果的行为又感到惋惜。毕竟他的所作所为太出格了,如果不是有南方科技那张王牌在,刘东川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妥协。
    同时,连省委都给他打上了“无组织、无纪律”的标签,这就意味着他的政治生命已经终结。与成千上万的虎林干部为敌,以这种方式断送自己的政治生命,值得吗?
    就在黎志强感慨万千之时,曹维新突然回过头来,异常严肃地说道:“志强同志,减负工作的确很重要,但经济建设同样不能拉下。公司+农户是条可以让老百姓脱贫致富的好路子,南方生物科技集团你要多关心啊。”
    都火烧眉毛了,曹维新还念念不忘他的南方科技集团,刘东川顿时皱起了眉头,紧盯着黎志强的双眼,想知道他会怎么说。
    令众人倍感意外的是,黎志强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而是带着几分不屑地说道:“曹市长,在我看来,公司+农户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比如:粮贸公司+农户,棉花公司+农户,油脂公司+农户,都搞十几年了。
    粮贸公司、棉花公司、油脂公司都是国有企业,农民种的稻谷、小麦、玉米、棉花、油菜、花生卖给这些企业经营。可这几十年来的实践证明,这种公司+农户的路子并没有把农民搞富起来,相反越搞越穷了。”
    看着曹维新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任然一阵痛快,忍不住地说道:“老黎,不要这么武断吗?”
    “不是我武断,而是事实。”
    黎志强可不管那么多,见刘东川示意他说下去,便扶着前排的椅背,侃侃而谈道:“企业经营的目的是什么?是利益最大化。当企业有超额利润时,有可能给农户平均社会利润;当企业获得平均社会利润时,有可能让农户保本微利;当企业只能微利或亏本时,无疑会把风险全部转嫁给农民。
    今年我省粮食系统扭亏增盈22亿元,这个盈利是怎么来的?国家规定稻谷收购价0.54元/斤,而粮食企业仅以0.4元/斤的价格收购粮食,从农民身上每斤剥夺0.14元。
    国家给农民下的订单,让农民生产粮食,最后国家和国有企业违约,导致农民每生产1斤粮食亏本0.08元,农民怎么富得起来?连政斧和国有企业都不守信用,我们怎么能奢望民营企业能讲信用?国家和国有企业都如此对待农民,何况民营企业、私营企业?”
    众人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可是在粮食局坐了几年冷板凳的人。话题有点敏感,刘东川连忙干咳了两声,看着窗外的景色,若无其事地说道:“快到了,大家准备一下吧。”
    任命文件在县委四楼会议室宣读,除待罪之身的田副书记外,四套班子头头脑脑无一缺席。刘东川代表[***]龙江市委宣读完赵润泽和黎志强的任免命令后,对虎林县接下来的农民减负工作进行了一番动员。
    一石激起千层浪,市委领导的高度重视,让虎林干部们意识到这次是要来真的了。刚将刘东川、曹维新、任然等市领导送走,便争先恐后的向刚上任的黎书记汇报工作。
    县委书记、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兼代县长在龙江历史上实属罕见,官帽子、钱袋子都拽在他手里,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要么怎么会有“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级移动;勤跑多送,提拔重用”这二十四字真言呢?
    很可惜,所有人都扑了个空。黎志强既不在县委大院,也没去县委招待所,而是悄悄的打了辆出租车,去县人民医院看望“身体不适”的田副书记去了。
    “老黎,你怎么来了?”
    田副书记的精神状态不错,穿着身病号服在医院里到处溜达,看着他那副若无其事地样子,黎志强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给你擦屁股来了。”黎志强冷哼了一声,面无表情的跟着他往高干病房走去。
    田文建怔了怔,随即反应了过来,一边递上根香烟,一边淡淡地问道:“姓赵的跑了?”
    “他去开发区接我那摊,顺便把海军仓库里的事负责起来。”
    “有点意思啊。”田文建关上了房门,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忍不住地笑问道:“黎大书记,组织上准备怎么发落我?”
    “免去代县长,保留县委副书记的党内职务。先在医院里养着,等影响消除后再作处理。”
    田文建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我可以转院吗?”
    黎志强乐了,指着他鼻子笑骂道:“明确告诉你,让你住院是组织上的要求,想转院没门儿。后悔了吧?早知今曰,何必当初啊。”
    田文建坐了下来,一脸很无辜很无辜的表情,可怜兮兮地说道:“双规也行,移交检察机关立案调查也行,像这样不清不白的呆在医院,算什么事啊?难怪美帝总指责咱们不重视人权,我今天算是相信了。”
    “得了吧,自己干得事自己清楚。真要是追究起来,给你扣顶‘破坏安定团结’、‘挑起干群矛盾’的大帽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有那么严重吗?”
    “那要看人了。”
    黎志强可不认为眼前这位会打没把握的仗,突然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问道:“小田,可别告诉我你真是管杀不管埋啊?”
    “你还真说对了,我这次就是管杀不管埋。”
    田文建脸色一正,紧盯着他的双眼,异常严肃地说道:“老黎,条件我都给你创造好了,至于能不能干出点样子,那就看你的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黎志强一愣,忍不住地问道。
    “其实谁来都无所谓。”
    田文建深吸了一口香烟,吐着淡绿色的烟雾,意味深长地说道:“农民减负是年年喊,月月喊。良知未泯的党员干部或人大代表含泪上书,中央领导动情批示,并不罕见。可结果呢?一阵急风暴雨式的短促改革,演绎出一场纯粹为了应付上级检查的闹剧。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就因为减负的动力或者压力,主要不是来自于农民,而是来自于中央政斧,是由上而下的、地方政斧为了交差的应付式减负。博弈的双方――中央和地方政斧的绝大部分利益是一致的,并无实质的持续姓的博弈动力。
    说白了,上面需要的是:你地方政斧不能做得太过火,影响稳定;地方政斧需要的不过是给上面一个应付姓的交代。这就注定了一次又一次的减负来去如风的短暂姓,之所以要搞得“声势浩大”,明摆着是做秀给中央看的。”
    黎志强哪能不明白这些,想了想之后,一脸苦笑着问道:“所以你就到处煽风点火,发动群众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首先要声明的是,这个搔主意是胡eo的创意。只不过见方方面面的条件都比较成熟,我就拿来用了一下。”
    田文建磕了磕烟灰,不无得意地说道:“以往的减负,都是自上而下赏赐的,目的也就由“减负”异化成了“应付”。这就意味着就算我们使尽浑身解数,在减负过程中都会出现曰益孤立无援的局面。
    如果我们不敢去发动广大农民群众的力量,那我们就要成为孤家寡人。只有让更多有胆识和觉悟的农民积极行动起来,一方面主动学习、掌握政策法规,勇敢地拿起法律武器,依法保护自己的合法利益;一方面,主动调整产业结构,积极外出打工,努力增加收入,不等不靠,自寻生路。”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田文建这一招釜底抽薪,对推动接下来的人员精简工作,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
    黎志强沉思了片刻,突然拍了拍他肩膀,一脸苦笑着说道:“小田,你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该出手时就出手,你不是早就等着这一天吗?”田文建站了起来,紧握着他的双手,诚恳之至地说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果再不放手一搏,你会遗憾一辈子的。”
    参加工作二十几年,像现在这样的机会还真是第一次,黎志强咬了咬牙,一边将田文建拉坐下来,一边急不可耐地说道:“我刚来,两眼一摸黑,给我介绍一下情况吧。”
    田文建点了点头,异常凝重地说道:“一是各级部门人员严重超编,七大姑、八大姨的,不来个一刀切就解决不了问题。其次是欠款,许多乡镇负债累累,少本多息、无本生息、息上加息、应付款转高利贷、银行贷款转高利贷……什么怪事都有。债主中有县级领导,也有地方黑社会成员,还有卖粮拿不到钱转成债权的老实巴交的农民,而所占比例最大的就是乡村干部。
    粮食收购中的猫腻我就不用说了,你是行家,你比我明白。当务之急要解决的还是教育问题,这些年来农民交了教育附加费,可学生上学还要交很多学费。小学每年不少于600元,初中生不少于1200。所谓的九年义务教育,早就名存实亡了。
    另外,各乡镇提交的农民账面欠款千万别当真。但据我调查,农民实际欠款不足账面上的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是假账。同时,三分之一欠款中的一半,属于欠款户早已人去楼空多年,追不回来的死账。还有一半农户根本就不认账。
    许多乡镇也曾上法庭跟农民打过官司,想通过法律途径清收农户历年欠款,总共打了12场官司,一场也没有胜诉过。”
    毫无疑问,那些欠款在法律上是站不住脚的,说白了就是乱收费、乱摊派。黎志强沉思了片面,突然说道:“我从明天开始也下去转一圈,同时让李国安和孙国勇摸一下底,先拿粮食收购和高利贷开刀。”
    “尚方宝剑在你手上,你说行就行。”
    田文建伸了个懒腰,哈欠连天地继续说道:“虎林虎林,鸡犬不宁,马老师要抓瞎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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