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着玉坛上明黄的焰光,听着耳边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老真人的眼眶愈发湿润。
    “是啊,快四万年了。”
    老真人在感慨,一时间,那灼灼绽放的焰光,似乎都晦暗了些,焰光中似乎有一双目光望来,注视着老真人不再挺拔的身形,还有他那苍老的面容。
    “小师弟,没想到再见面,你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了,这些年……终是苦了你。”
    闻言老真人只是浅淡一笑,沧老的面容泛着红润,不见风霜。
    “为吾之法脉计,便是驻世十万年,亦不觉苦,只是不知师尊他老人家,在仙乡如何了,这些年我上了不少道香表,却不见师尊降下法旨来。”
    焰光的跳动也愈发柔和了起来。
    “他老人家不欲理会你,不是在与你怄气,只是还过不了自己心中的坎,他如何不知你的苦楚,四万年光阴将五雷仙宗传承到今日的地步,你已经做到了昔年他未竟的道业。
    小师弟,你也要知晓,他终归是以五行雷法证道的,今日人间的五雷……他还需要时间去说服自己,这些年的香表,他都仔细看过,恐怕你还不知,如今他已是玄青仙域的客卿长老。”
    听闻此言,老真人大为震动!
    他昔年拜在五雷散人门下不假,但玄青仙宗终归于他有传道传法之恩,若无玄青仙宗的扶持,昔年的元道修士,也未有证就真人的机缘。
    更何况,元道真人立下五雷仙宗之后,更是玄青仙宗的老掌教亲自上了香表,求得玄青域仙人传下太阴、太阳两部雷法,为元道真人立宗根本。
    都说玄宗一脉流,可此等恩情如山岳,老真人如何不想着报答。
    立宗四万年,五雷仙宗弟子,往往也多与玄青仙宗较好,在外行走,两宗总是视作一门看。
    如今听闻师尊做了玄青仙域的客卿长老,一时间,老真人只觉得胸中五味翻腾。
    “师尊错爱啊!师尊错爱于我!”
    轻声呢喃中,老真人的声音已然带出了哭腔。
    “小师弟,且安些心,他老人家如此做,半是为了你,半也是无可奈何。”
    闻言,老真人先是一怔,颤抖的嘴唇紧紧的抿起,陡然直立起身来,霎时间,如山岳震颤,如江海咆哮。
    凛凛杀气席卷道殿,含泪的双眸之中尽是血丝。
    “仙乡之中,有人为难师尊?”
    焰光跳动,无声息中,却将老真人迸发的恢弘气势消弭。
    “并非如此,他老人家交友三山五岳之间,哪里来的仇敌,只是时运如此罢,此事倒也需说与你听,仙乡的这股风,也快要落到人间了,你自幼活络,是个能拿主意的,要早做计较。”
    “还请师姐指教。”
    “仙乡诸圣破灭极乐佛国时,你还在玄青宗修行,当是知晓此事的罢?佛主与诸圣论道,最后坐化须弥山,半数佛陀随佛主寂灭,半数遁逃。诸圣降下法旨,引群仙追杀。
    如此数万年,就在不久之前,最后仅剩的三位佛陀投诚,认了古仙庭的旧账,自言佛道乃玄门逃禅,窃道称佛,而后自破了金身,诸圣允其三人转劫。
    这番公案算是定了下来,诸圣化佛道为大觉仙道,又炼化了极乐佛国,化为仙乡大觉仙域,圣人有言,道门禅宗证此道飞升者为觉仙,修得大觉金仙时,与诸圣相同。
    事情自然已经是定下了许久,只是如今仙乡中,许多人目光都还瞧着大觉仙域,禅宗自己多半也有些着急,觉仙是有了,至今却还未出一位大觉金仙呢!”
    听罢师姐这番言说,老真人面露沉吟神色。
    仙乡诸事,自然是听听便了,他还未证道飞升,操不得这等闲心。
    老真人此刻思虑的,却是人间的事情。
    诚如焰光中女修先前所言,仙乡的这股风,总是要落到人间的。
    慢慢沉吟着,焰光中的女修也不去打扰,却只见老真人的目光愈发明亮起来。
    “看来,玄门禅宗是要推动诸宗西行,彻底破灭佛国在人间界的传承了,禅佛两道,到底是同源而出,禅宗要再现昔年佛国盛景,在仙乡站稳跟脚,便唯有夺了佛国散落在人间的气运,以此掀起大势,推出一位大觉金仙来!仙乡诸域等不得太久,想来也就是近些年了。”
    “你是五雷宗祖师,这是该你去劳心的事情了。”
    “只是佛禅之事,如何又与师尊攀扯上了干系?”
    “佛陀化作大觉金仙,因着此事,有三位仙人证仙君位,成了圣人老爷,两位是经世古仙,一位是人间界飞升的天骄;这还尚是佛国,若是将妖神化作妖仙呢?
    之前仙乡里不少人都看得眼热,许多未参与佛国一事的古仙已经坐不住了,诸圣也乐得如此,只是妖神界终归要远超佛国,不必之前,如此一来,便要统御更多的力量,左道诸仙便也再难游离在外,自得逍遥了。
    他老人家飞升之前,更是一代左道宗师,五行雷道便是在诸仙中也堪称绝顶杀伐手段,自然引人注目,好在与旁人不同,你也算玄青仙宗半个弟子,更是立下五雷宗,为玄门诸宗之一。
    如此,玄门诸仙倒也不好太过逼迫他老人家,如此,也容了他又逍遥许多年,只是看着一位又一位左道仙人不得不低头,住进各仙域,他便也半推半就,做了玄青仙域的客卿长老。”
    听闻此言,老真人面色上倒是好了许多。
    时运如此,这是诸圣都认可的事情,断然已经没有了旁的路可以走。
    在仙为君,在天为圣。
    好在做了一域的客卿长老,倒也不算亏待师尊。
    一念至此,老真人心下安定,方才继续开口道:“如此说来,师姐此番临凡,又是为了甚么事?”
    焰光之中,那女修的声音倒是变得闷了些,“我此番临凡,却也是无可奈何,昔年我随父亲飞升时,便连人间界的修行路都未走完,得了仙光洗礼,却也只是天人而已,再无前路可走。
    十七年前,仙乡里诸古仙奔走串联,得了圣人法旨,引着群仙,先与妖神界战了一番,算是试探,玄青域也被牵扯在了其中,我终归修为低上许多,这一战被妖神毁了肉身,还是玄青域仙人救下了我的魂魄。
    如此虽是死劫临身,于我而言倒也不算坏,算是挣脱了天人之身,玄青域女仙为我施展造化,重塑了肉身,如此十七年,方蕴养到精气神融为一体,混元若先天而生成。
    这之后,父亲他老人家也觉得,我还是重走修行路成仙的好,这才有了此番临凡,他是个木讷古板的人,也算是借我之口,将一些话说与你听,免得四万年了,你觉得他还在怨你。”
    老真人连连口称不敢,又抬头道:“既如此,师姐此番重修,可有甚计较?是修师尊的五行雷道?他老人家的路终归是难了些,一路走来许多机缘很难去复现,或是修太阴、太阳雷经?
    合练两经更是一条仙君之路,当然,仙君缥缈,证道飞升还是不难的,不然以师弟的愚钝天资,没有此二经也难成真人。又或者师姐有其他想法?师弟还算是有几分薄面,觍颜去其他玄宗,也定要为师姐求得真经来。”
    这番话老真人自是说的情真意切,焰光中的女修自然也是信的。
    “你这般问我,我才发觉,心中竟毫无准备,说不出有甚么想法来,且容我些时日好了,再想想罢。”说到这,那女修又是一顿,似乎在迟疑着什么,片刻后方又开口,“父亲飞升时,自人间带走的天元灯,前些时日亮了。”
    最后这番话说的有些没头没尾,但是老真人却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也是曾随五雷散人修行过许多岁月的,更是见证了散人晚年时的诸般思虑。
    便是那天元灯,他昔年去玄青仙宗之前,也是在五雷散人这里见过的。
    “如此说,师尊的真传要现世了!”
    老真人一时间笑的竟像个顽童一般,他虽是雷修,终归未走师尊昔年的路,以阴阳雷法至今,这也是仙凡相隔的师徒二人这些年关系尴尬的缘故。
    五雷散人想要传下自身道统的执念太强了。
    他元道真人没有做到,但是此刻听闻天元灯亮起,还是由衷的为师尊感到欣喜。
    “大约是现世了罢,玉岭山,五雷宗,咱们这一脉的气运也就在这万里之内了,父亲的真传,说不得多半要落到你这岳霆山里。不过……气运,终归是虚无缥缈的事情。
    你先顾好西行灭佛一事罢,若是真的起了大势,也是你证道飞升的时机了,去了仙乡,你也是玄门一宗的掌教,反而要比父亲的面子大了。
    便与你说这些了,我转劫重修,不欲牵连太多前身的因果,你不必刻意寻我了,倒是传法旨给道籍殿,与我一个方便好了,待我想好了这一世如何走,再来寻你。”
    这正是:
    劈柴担水百粒粟,晨钟暮鼓日无闲。
    披星戴月终须老,一抔黄土埋山间。
    会当玄青赠缘法,降龙伏虎渡千年。
    从来天女思尘世,哪有凡夫不羡仙?
    话音落,那灼灼焰光登时化作一道流光飞逝,再看去是,大殿的中央已然空无一物,便是连那五色玉坛也消失不见。
    原地里,唯有老真人静立,似哭似笑,半是感怀,半是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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