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靖愢今日归家,明日就该有人参他渎职。薛凌撑着脑袋,无端在此时想起江府。只道明儿替皇帝帮腔的,该有江闳一派。
    卢荣苇定罪之后,就该是黄靖愢摘帽了。不过皇帝家事,怕是有得掰扯一阵,何况黄靖愢党羽也还有些。
    又得等上好久,薛凌笑着感叹了句:“不知帽子底下的脑袋,还能不能保住。”
    这问题就不怎么聪慧了,逸白没答。皇帝再怎么咄咄逼人,也不可能在刚刨了人家祖坟的节骨眼儿上,又把人全家给砍了。
    到底,是外戚。外字后头,还跟着个戚呢。
    这一夜风雪大作,天光见白时,空中还在纷纷扬扬的飘。含焉过来的倒早,昨儿既去递了信,苏姈如安排的分外妥帖。
    薛凌自好些日子前就畏冷,格外畏雪,总是日上三竿才扭捏爬起。园中向来无人敢催她,今日喊了两声没见动静,仍是不敢规劝。
    含焉坐着等了半个时辰还不见得人,鼓起勇气进到薛凌卧房,只看见床上锦被囫囵成一团,像是裹着颗圆不溜丢的球。
    既不见脚,也不见头。好似她再晚来一会,薛凌能将自己捂死在里头。
    喊了两声,薛凌听是喊的“薛姑娘”,恍惚间反应过来不是园中丫鬟,这才勉强露了个脸。
    睡眼半眯着见是含焉,有气无力问:“外头冷,你怎么来的这样早。”话落又将自个儿整整捂进被子里。
    含焉忍不住笑,轻手在被子上拍了两下,道:“哪里早了,辰时都快过尽了。也不冷啊,这屋里暖和的很,快起来吧。
    白先生说午时初街上施药的人就回了,大家热热闹闹吃顿团饭。姑娘再不起来,可要赶不上席面了。”
    团饭,薛凌在里头冷冷嗤了一声,随后一把将被子从身上掀落。带起的风让含焉忍不住拿手挡了一挡。拿下手再看,薛凌已坐在床上,身上只有一件单衣,无怪乎她喊冷。
    含焉忙道:“我帮姑娘将衣服拿过来”。说完转身去了外屋取。她在此处也住了些日子,知道丫鬟会将衣服早早备好搁着。
    屋子里是不怎么冷,自搬过来,炭盆昼夜都燃着,暖和犹胜春日。薛凌撑着床沿又坐了片刻,看见含焉抱着一叠衣物过来。
    方才不曾注意,现仔细打量,竟跟换了个人似的。去苏府也才勉强不过一月,但看周身装扮,忽而富贵许多。
    从头到脚不是金银便是珠玉,除却锦绣还添绫罗,连搁在衣服上的那只手,指甲上都贴了金箔剪出的花样。这么一对比,江府给的东西都成了破铜烂铁。
    饶是薛凌见惯奢靡,亦是没忍住多那只手几眼。
    含焉注意到她在看,大大方方和衣服一起伸到薛凌眼皮子底下,笑道:“给姑娘”,又问:“可好看?是我和夫人比着园里腊梅样子剪来贴上的。
    夫人说苏府的素心梅好些年没开了,今年一开,带着府上角落里都是香气,还让我邀你一起去呢。”
    薛凌抬眼看她笑的很是活泼,伸手接了衣服道:“是吗?”
    素心梅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年年开的满地残花。不过素心梅确为黄色,金箔来剪很合时宜。
    含焉知道薛凌不喜他人接触私密之事,看她接了衣服,便退出屋外等候。
    待薛凌收拾妥当出门,天边日头还红,雪霁初晴,美得很。含焉听得脚步声,转过身来,却看到出来的薛凌头上簪的正是那簇石榴花,不免让她心生亲近。
    许久没回了,纵是壑园算不得家,可此处舒心,苏夫人又极是体贴。日子太平安逸,想不富贵也难。
    薛凌并非毫无嫌隙,跟着含焉往前厅的路上却夸了几句那金箔确实好看。到底含焉手巧,得空也给自己剪些。
    可能是含焉人蠢,已然没能听出薛凌话里有半点不对。开怀答了,说是晚间回去剪好,明儿便遣人递来。
    难得薛凌开口称谢,她更添欢喜,走在前头张开手,一字一笑,有种劫后余生感:“雪下的这般好。”
    薛凌跟在后头,怜悯又艳羡,鄙夷又嫉妒。
    遣人,生于边塞,流于胡地,妓,都会说遣人了,说的这般自然。
    她想再跟着附和说一声好,可这雪,这雪,跟平城的雪......她记起,含焉说,那年胡人过马,平城没下雪。
    这声附和就再也没发出来,然薛凌一向少言,含焉丝毫不觉有异。
    壑园午间的席面开的确实早,园子里炭盆燃着尚嫌冷,大街上站着哪有不冷的。该施的药早就施完了,今日要领的已是寥寥无几。
    主家一声吩咐说是巳时末收摊,时初底下人就已整理好用具,就等园里人去接。
    待薛凌与含焉二人去坐了一阵,那姓李的大夫和逸白一起说笑过来。少卿之后,桌上便是热气升腾。
    按规矩,下人不在席位。含焉当时不能以寻常下人视之,倒是薛瞑身份些许尴尬。
    薛凌问了两声,人才跳出来坐到席间。他既坐了,另一人不好在暗处站着,一并入了席,此时薛凌才知人叫七心。
    幸而席间不是说话之地,推背换盏间逸白和那李大夫也只说得些许治病救人事。薛凌佯装兴致勉强听了些,一着饭下来还算得愉快。
    饭后逸白说晚间尚有祭神拜庙,薛凌自觉此事与自个干系不大,推说两句便跟含焉早早散去,一同回了自己住处。
    丫鬟在院里备了帷幔炭盆热茶等物,两个十七八的姑娘家往亭子里一坐,外头白雪红梅,端的是一派闺中风雅。
    薛凌问了些账目之事,含焉答的头头是道。是对是错,须臾间辨别不出来。再听含焉说还得在往苏府多学几日,便再没多提。
    倒是含焉叽叽喳喳不住嘴,又说以前不知道账目还有这等讲究,又说也不是自家爹爹无能,实在是苏府家大业大。
    薛凌撑着手肘笑意浅浅,像是意兴阑珊,又像是性子沉稳。虽猜不透,总也再没惹含焉情怯,愈说愈是兴起,开口闭口都是夫人。
    听她喊的亲热,薛凌对着帘外一枝残雪,随口道:“你这般喜欢苏夫人。”
    “我当然是喜欢她的,苏夫人心好人好,本事也好,我羡慕的紧。若我能学得她一点半点,以后.......以后也有个凭仗安身立命,再不用...流离失所。”
    “安身立命。”薛凌笑。
    含焉错以为她是对着说法有疑,忙道:“这也是夫人说的,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极了。她说她愿意对我倾囊相授,这世上,最要紧的,就是女儿身帮着女儿身。
    待我学成,也要竭尽所能,帮世间女子,免做......”
    免做什么,她没说,只望着薛凌,灿然笑道:“薛姑娘也是这般想法,当日才肯救我与刀下,对不对。”
    能笑着提起鲜卑之事,也需要莫大的勇气。薛凌稍有感怀,道:“不对。”
    恐含焉误会,她郑重道:“我说的是那句女儿身帮着女儿身,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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