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0年,2月18日,登州,福山县。
    去年东海军一场闪电战,直接占领了登莱两个州城,却没急着处理剩下几个县城,直到接二连三的胜利消息传遍了整个胶水以东,旧县官人人自危的时候,才派了少量部队前去接管。
    那些县官们当时还想争取个宁海州的待遇,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了。当初东海商社势单力薄,只能放个附庸出去,可是现在力量对比大大不同,自然不能将他们继续留在这里作威作福了。但对他们也没苛待,只是客气地礼送出境了,任由他们把家人和浮财带走,也算好聚好散了,也是给后人做个榜样。
    登莱二州的士绅豪强们对新势力的统治也没反抗。他们又没什么正统观念,非得对李相公尽忠,再说了,论正统的话,背后有赵宋朝廷的“东海国”可比李璮正统多了。而且他们的家族在之前的乱世中已经培养出了一套明哲保身的技巧,反正谁在头上都是交点税,没什么区别。
    只是让他们有些不习惯的是,这东海国将县老爷们驱除了之后,却迟迟未派新的县官过来。这福山县也不例外,一县父母的位置就这么一直空悬着,虽然没碍乡绅什么事,但上面没个人一时还真不怎么习惯。
    直到前几天,才有人从南边过来,给福山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发了请柬,请他们于清明后第二天,也就是今日,来县城里议事。乡绅们乍逢此事,都不太习惯,但邻里之间拜会了之后,觉得也不像是坏事,就纷纷来参加了这劳什子政治协商会议。
    等到了今天,四里八乡的绅士们都齐聚在福山县衙中,衙内空间小,不得已只有在门口的校场上摆了两圈座椅。今日阳光明媚倒也不冷,正主还没到场,四五十个有老有小但都衣着光鲜的绅士们也少见这种热闹的场面,纷纷交头接耳,或是寒暄,或是讨论起今天的事务来。
    场面热闹,话头传递得也迅速,很快就有消息灵通的爆出了一个猛料。
    “什么,今日是要卖官?!”
    这还得了?竟然公然卖官?还有没有王法了?真是道德沦丧啊!
    呃,绅士们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这山东路的官,不都是买来卖去的吗?之前的县太爷,也是从登州那边买来的知县啊。
    “错不了,我即墨二姨家的小子在崂山学宫读书,后来又进了东夷……东海人的什么统合部,他悄悄跟我说的,错不了。”一个戴着皮暖帽、身着绸面棉袍的绅士如此低声说道,周围的绅士闻言纷纷围了过来,打听第一手消息。
    “既然如此,赵员外,你怎么不直接去把这县太爷的缺给揽了?啧啧,这可是有大油水的啊。”
    “别说笑了,就咱那几亩薄田,哪能出得了这些钱啊。倒是孙员外,你家的矿这些日子赚了不少啊,不考虑一下?”
    “哪能啊,我家也就是赚点辛苦钱,一车车的矿运出去,其实就换不回几个铜钱。嘿,说来也奇怪,要是东海人想卖官的话,不是该找大户悄悄卖出去吗?把咱这些都聚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要唱卖?”
    “唱卖也不用这么多人捧场吧?就咱这样的,一看就没几个钱,叫来干嘛?”
    “李员外别谦虚了,外面哭穷,家里不知道有多少金银呢!”
    “哪里哪里,彼此彼此……”
    他们热热闹闹讨论了半天,也没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只好聊起闲事来,什么今年准备种什么,家里的佃户交多少租子,城里又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之类的。
    过了不多久,县衙内响起了一阵鼓声,绅士们赶紧坐回了座位里。
    稍后鼓声停歇,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带着几个随从从县衙里走了出来。
    男子走上会场前方的一个高台上,摘下圆沿帽,露出一头髡发,然后把帽子拿在身侧躬身对绅士们行了个奇怪的礼节,又把帽子戴上,开口说道:“抱歉,让诸位久等了。在下郭阳,忝为东海商社商务部登州司负责人,今日召集各位,主要是想讨论一下今后福山县的政务问题。”
    他这么一套做派和说辞,让绅士们既新奇又有些茫然,但既然说到政务,那不就是县官的事嘛,看来果然是要卖官了。
    郭阳看了看刚才那个放出消息的赵员外,又继续面带微笑说道:“诸位想必已经有所耳闻,今日之事,是关于‘卖官’的。”
    众人听到关键词,终于会心地点了点头,相互之间小声议论起来。
    郭阳咳了一声,继续说道:“但我们这个卖官可与之前的卖官不同。说到卖官,各位肯定比我们商社清楚,这官位能买卖,自然是有利可图的,实际上,是大大的有利可图。但是,我们东海人有句话,叫‘羊毛出在羊身上’,各位都是聪明人,想必知道,一个知县能从位上刮出那么多财富,还不是从各位身上刮来的?只不过是诸位分摊一下,都不心疼罢了。”
    他说的这么直白,绅士们自然感同身受,知县收的钱,还不是他们交的税嘛。嗯……虽然归根结底都是从下面的佃户和村里的其他小户身上出的,但经的都是他们的手啊!
    于是堂下立刻响起了赞同的声音,还有人叫起了好。
    见局面不错,郭阳趁热打铁道:“我们商社虽然攻占了登州,但只是为了自卫,没有跟诸位过不去的意思。说到底,我们东海人祖上也是胶东人,怎么会苛待自己的乡亲呢?要我说,之前那些贪官污吏,为官不能造福乡梓,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福山的罪人。”
    “好,说的好!”
    “郭……郭负责人说得好!”
    绅士们虽然喝起了彩,但是心里很是没底,这家伙说这么多漂亮话,这是要干嘛?
    郭阳于是终于摊了牌:“所以说,我们要是继续走原来卖官的老路,找个大户,几千几万贯卖他一个知县,那不是害诸位吗?所以我们今天的卖官,不是卖断,而是众筹!”
    众筹?这是什么?
    “众筹就是,嗯,插脚,合股,公司,大家都懂吧?各位商议一下,自行推选福山县的知县。”
    这一下堂下立刻就炸锅了,自行推选知县?这天下还有这种事?等等,这样的好事,为何会落到我们头上?
    眼见绅士们提出了疑问,郭阳笑呵呵地解释道:“就是这个意思。当然,众口难调,各位肯定都想推选自己亲近的人当知县,但是争执不下的时候,到底该听谁的呢?这样,咱们投票解决。什么是投票?你们看,今年夏税也没几个月了,各位各自认个数字,每交一石粮的税,就有一票,然后诸位按票说话。比如说,某张员外今年交了两千石的粮,他便有两千票,他愿意让某李员外当知县,便可以将这两千票都投给他。如此这般,各位各有愿意支持的人,各自都把票投过去,最后一看谁的票最多,谁就当选。”
    他这么一说,绅士们立刻就听明白了,然后迅速思考起此事的利弊来,还有人嘟囔着说:“这不是跟选花魁差不多嘛!”
    利弊并不难判断。利的方面在于,知县既然是他们选出来的,平日总不好再得罪他们了;但弊端也不少,显而易见的是,票是用税换来的,若是大家都要争这个知县的名额,比拼之下,税岂不是得越交越多?
    士绅们苦苦思索着,聚成小团讨论着,突然,有个矮胖的绅士站起来问道:“敢问郭官人,这知县是何时选?选了之后,干几年?”
    郭阳微笑着回答道:“这个,既然是各位推选,自然由各位自行决定。但初次搞这个选举,想必各位也有所茫然,所以我们有一套推荐方案。今日各位知晓此事,暂不急着做决定,先回去议论几日。三月初一,诸位来认今夏的税额,待到三月十八立夏那日,再正式选出此届福山县令。为免朝令夕改,一届县令任期三年,期满改选,票数最高者得。三年间的每年立夏日,诸位可对知县一年的工作进行议论,若是不满,可以提前弹劾,但是必须至少有总票数的一半以上同意弹劾才行。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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