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丽深吸了口气,把笑容压下去,这才走近东厢房敲门。
    “谁呀?”
    房里的争吵声为之一静,屋里穿出椅子挪动的声音,
    于母拉开房门,就着灯光,看到门外站着的于丽,
    她吓了一跳:“丽丽,你怎么回来了?”
    大概是想到今天自己去找过于丽,于母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她道:“是解成不同意借,还是他那个老子不同意借?
    当初我就不同意这么亲事,要不是你爸……”
    “妈!以前那些事儿就别提了!”
    于丽赶紧打断于母,她倒是还有些力气,坐在桌子旁边的于爸脸色却不太好,
    也就是勉强撑着罢了。
    于丽道:“我跟您和爸带了些东西,您看是不是先把饭做上,您和爸垫吧着点儿?”
    于母脸色一缓,道:“他们答应借粮了呀?还算老阎家有点良心……东西呢?”
    于丽把于母拉到门边,低声道:“妈,我没跟他们提这件事儿。
    您知道我们院有个聋老太太,对吧?我跟老太太借的!
    我先跟您说好,东西有点多,您先有个心理准备,别被吓到!”
    “知道倒是知道……”
    于母诧异的道:“老太太能借给你多少,干嘛这么小心翼翼的?
    你以为我是你爸呀?尽管说,你妈我禁得住事儿。”
    于丽嗔道:“我是真怕把您给吓着!得,您不怕,那我可说了啊!
    老太太让她孙子送我过来的,东西也一起驮过来了。
    她孙子叫林放,一会儿您叫他小林就成。
    统共有50斤大米,50斤白面,一桶花生油,
    20斤猪肉,10斤腊肉,2只白条鸡,一篮子鸡蛋,还有点茶叶和罐头。
    大概就这么些吧,您说东西多不多?”
    “多少?”
    于母声音不由得高了一个八度,着实被吓了个够呛,
    这年月跟人借东西,米面都是10斤8斤的借,谁家能借个20斤出去,那都是阔气的。
    油也是按两借的,不好称量,直接是用指头比划,一指、二指的借。
    于母就没听过,有人肯借肉的。
    那得是什么家庭?
    好家伙,大米白面加起来,这都一百斤了!
    更不要说后面还有什么花生油、猪肉、腊肉白条鸡……
    “妈?妈!妈你怎么了?您没事儿吧,妈!”
    于丽也被于母的反应给吓到了,她已经尽量放慢语速,
    提前还给铺垫了一下,没想到还是把于母给吓到了。
    “海棠,过来!你把凳子给我搬过来,我先缓缓……”
    于母按着太阳穴,指使着家里的小女儿于海棠把凳子搬过来,
    她坐在凳子上,缓了会儿神,才又再次跟于丽确认:“丽丽,你没骗妈吧?
    老太太怎么对你这么好?这么多东西,说借就借……
    你该不会答应了什么不好的条件吧?”
    “妈!你说什么呢!”
    于丽不乐意了,她道:“人是借的,又不是白送的,您警惕性那么高干嘛?
    您要是不乐意要,我跟人说一声,让人驮回去。人老太太的孙子还在外面站着呢!”
    “啊?你看你这孩子!怎么不提醒妈一声?”
    于母拍了一下于丽,责怪道:“怎么能让客人在外面站着?快……快点把人请进来!”
    于丽探头出去,对门外的林放道:“放子,进来吧,东西也提进来,免得丢了!”
    于母听到这话更生气了,她黑着脸道:“你这孩子,哪有让客人动手的?
    海棠,快去帮忙,还有你,你也别闲着!”
    于海棠迅速跑了出去,然后以更快的速度抱着一篮子鸡蛋跑了回来。
    她极其兴奋的嚷道:“妈!妈!快看,你快看,鸡蛋,好多鸡蛋!
    你先给我炒盘鸡蛋,我都快饿死了!”
    于母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从黑变红,她一把抢过鸡蛋,
    抬手就是一巴掌接一巴掌:“我让你吃炒鸡蛋!让你吃炒鸡蛋!我看你就像盘鸡蛋!”
    “爸!爸!你看我妈,她打我!”
    于海棠惨叫着抱头鼠窜,一路躲到了于爸身后。
    他拦住于母道:“不过是几个鸡蛋,炒给她吃了也就是了!”
    于母冷笑道:“哟!这会儿就不生你小女儿的气了?
    之前你是怎么说的?不是说她不修口德,恶语伤人吗?
    这会儿就又给护上了?你就惯她吧,早晚有你后悔的一天!”
    于丽抱着膀子站在门边,无语的看着房顶。
    于母动手的时候于爸护着,于爸要动手就轮到于母护着。
    她这个妹妹可比她受宠多了!
    林放一手提着一个口袋,先把米面提了进来。
    于母见林放提着东西进门,指了指于海棠,赶紧放下鸡蛋篮子,
    笑着迎了上去道:“小林是吧?让您受累了,快给我吧!”
    林放没有松手,一个口袋就是50斤,他提着轻轻松松,
    换成于母可就得废老鼻子劲了。
    他道:“大妈,您跟我说放哪儿就行,我力气大,不碍事的。”
    “好孩子,那……那就麻烦你了!”
    于母没能抢过林放,也就没有推辞,指着橱柜摆放的位置道:“放柜子旁边就成,
    回头我自己收拾!”
    “得嘞,听您的。”
    林放答应一声,把米面放下,转身又去拿肉和油。
    于丽也跟了出去,把礼八件和茶叶拿到手上,自行车上一下子就空了。
    鸡蛋已经先一步被于海棠提了进来,他们这一趟就把东西全都拿进了屋子里。
    林放把东西放下之后道:“大妈,东西都在这儿了。时间也不早了,我就先回了。
    于姐,您今儿回不回去?”
    于丽点点头,正要说回去,却被于母拉了一把。
    于母直接替她决定道:“丽丽今天就不回了,她晚上跟我睡。
    那什么……小林,时间也不早了,我就不留你喝茶了。
    改天!等改天你有空,大爷跟大妈再好好谢谢你!”
    于爸不满的道:“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小林,别听他的!
    一会儿让大妈炒几个菜,大爷跟你好好喝两盅!”
    林放看出来于母有很多话想问于丽,哪里会那么不识趣。
    他笑着道:“大爷,我先谢谢您!改天吧,改天我带上两瓶好酒,再来叨扰您!
    今儿就算了,天儿太晚,我还得回去跟我奶奶说一声呢。
    要不然,她老人家该担心了!”
    “这样啊……”
    于爸略一沉思,点头道:“那你回吧。路上小心点!”
    “得嘞,回见了诸位!”
    林放拱了拱手,骑车离开。
    于海棠这会儿才从于爸身后跳出来,她挤到于丽面前,
    不客气的问道:“姐,刚刚那人谁呀?长得可真好看!”
    于丽白了她一眼,道:“你毛都没长齐呢,你管人长得好不好看!”
    “嘁!”
    于海棠翻了翻白眼,道:“你都嫁出去多久了?怎么知道我长没长齐?
    我不管,我就要知道他是谁!他有对象了吗?”
    “你个死丫头!”
    于母又给了于海棠一巴掌,骂道:“你刚刚不还闹着肚子饿吗?
    怎么,这会儿又不饿了?过来帮忙,把这口袋里的东西给腾出来!”
    为了掩人耳目,猪肉、腊肉和白条鸡都装在了口袋里。
    林放拿进屋的时候,把口袋给放在了橱柜旁边,并没有拿出来。
    于母只能指挥着于海棠帮忙,把这些肉从口袋里放出来。
    腊肉倒还罢了,直接吊在房梁上,放多久都没关系。
    猪肉和鸡得赶紧处置了,免得放坏了。
    “知道了!”
    于海棠愤愤不平的道:“妈!您能不能别老打我头,要是我变的跟姐姐一样笨怎么办?
    找男人都不会找,最后嫁了个没出息……哇,好多肉啊!好重!姐,帮忙啊!”
    于丽站着没动,她道:“我笨,我不会找男人,你找聪明的帮忙呗,找我干嘛?”
    “妈……”
    于海棠转身向于母求救,回应她的,却是于母的警告:“于海棠,我警告你,
    要是你把肉弄掉地上,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你不是想要《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吗?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竹笋炒肉丝’是怎么炼成的!”
    迫于于母的威胁,于海棠只好陪着笑脸跟于丽求救:“姐,我错了!
    你是最聪明的!你可会‘找男人’了!帮帮我,求你了!”
    于丽听出了于海棠刻意在“找男人”几个字上面加重了语气,
    求她帮忙还不忘讥讽她,于丽却一点也不在意,甚至暗暗有点高兴。
    跟阎解成的婚姻是失败的,第一次挑男人,确实是她眼光不好。
    可责任,也不全在她的身上,当时她其实也是犹豫的,
    是于爸亲自拍板,定下了她的婚事。
    但挑中林放,于丽是极其满意的。
    现在,林放才是她的男人!
    于海棠越是讥讽,于丽就越是高兴。
    等以后这个妹妹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好看男人,早就被自己这个当姐姐的拿下了,
    不知道她会不会气哭?
    “行吧。”
    于丽十分大度的道:“既然你诚心诚意的求我了,看在姐妹一场,我就帮你一把。”
    两姐妹合力,把一整块20斤猪肉放在了桌上。
    于爸看到这一整块猪肉,也是吃惊不小:“丽丽,你们院的老太太到底什么来头?
    这么一大块猪肉,还一根骨头都没有,怕是花了不少钱吧?
    不……怕是有钱也买不到这么好的猪肉,你看这层油,得有三指厚吧?”
    于丽知道这一切都跟老太太没多大关系,都是林放的本事。
    于爸越是吃惊,就越是相当于在夸林放。
    于丽脸上都快笑出花儿来,她道:“老太太很了不起的,她男人,她儿子,都是烈士。
    她自己当年也是过雪山、过草地支援过部队的!
    她孙子林放也很能干,在轧钢厂运输队当司机经常去外地。”
    “这就对了!”
    于爸振奋的道:“这说明啊,就算是组织上再困难,也没有忘记烈士家属,
    优先把有限的物资,供应到他们手上。这很好嘛!
    海棠妈,帮我把笔和本子拿出来,我得记上一笔。
    咱们借了东西是要还的,不但要还,还得加倍还才行!”
    “还!还!还!”
    于母气呼呼的找来纸笔丢到于爸手上,道:“咱们借别人的知道还,
    别人借咱们的呢?你说你,你都借了多少东西出去了?
    如今咱们家都断顿了,有一个还的没有?你出去跑了一天,有收获吗?”
    于爸低着头不吭声,假装没听到,用笔写写画画,记下了这笔欠账。
    “海棠,别愣着了,把鸡和腊肉都挂起来。”
    于母拿了把刀出来道:“我割点肉,给你们炒两个菜,咱们好好吃一顿!
    丽丽,你来给我帮忙,咱们娘俩一起做饭快一点。”
    于丽答应一声,跟着于母去厨房。
    蒸馒头这会儿肯定是来不及了,活点死面,就着土灶打几个锅饼子还是可以的。
    母女两人一个和面打饼子,一个炒菜。
    于母冷不丁的问道:“丽丽,你和解成是不是又吵架了?”
    于丽愣了一下,才道:“没有!妈,你怎么这么问啊?”
    “哎……”
    于母长长叹了口气,道:“当初你和解成的婚事,我本来就是不同意的。
    要不是你爸,你和他也成不了。你这孩子,有什么苦水都自己咽,也不告诉你妈。
    我还得托人打听,才知道你在阎家过的算不上好……”
    “妈!您说这些干嘛?”
    于丽不想多聊以前,尤其不想聊她在阎家度过的那段时光,
    她笑着道:“我现在过的其实挺好的,您看,要不是我,您和我爸今晚是不是得饿肚子?”
    于母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她才道:“我正想问你呢。
    你们院的那个老太太,我多少知道一点。她不是个糊涂的,一般人别想蒙她。
    你说,你怎么就有这么大面子,能从她手上借出来这么多东西?”
    于丽没想到,绕来绕去,最后还是绕回这个问题上面。
    她字斟句酌的道:“妈……我知道您是担心我,害怕我被人骗,害怕我走弯路。
    女儿这辈子也没什么本事,长得一般,学习也不好,工作也不算突出……”
    “胡说八道!”
    于母打断于丽道:“你长得还是很好看的,这点随我,也随你爸!”
    “妈!”
    于丽有些哭笑不得,于母这么说,像是在夸她,可也没全夸,
    那不是变相的认同她学习不好,工作不行吗?
    她道:“您要这么聊天,那我可不说了啊!”
    “得!得!得!”
    于母服软道:“你说,你说,我不插嘴总行了吧?”
    于丽这才接着道:“妈,我觉得我运气还是挺好的。
    您不用担心我,我现在真的过的挺好的。
    有些事,我暂时不方便告诉您。
    您给我点时间……等过段时间,过段时间我把一切都跟您坦白成吗?”
    于母心里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有句话她差点破口而出。
    最终,却化作了一声叹息:“哎……丽丽啊,女人的好时光也就那么短短不到十年,
    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走到岔路上去啊!”
    于丽听了这话,心里差不多已经确定,于母喊她来厨房帮忙,确实是猜出了点什么。
    她笑着道:“妈,您放心吧!我的岔路都走完了,现在走的这条是通天大道!
    您不用替我担心,我不会再走岔路了!”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于母暗自叹气,她不担心小女儿,那是个能折腾的,哪怕以后婚姻不幸,
    也不会亏待了她小女儿自己。
    她最担心的,还是这个大女儿。
    于丽性子软没主意,嫁的又是阎解成那个也没什么主意的男人。
    要是一辈子风平浪静的,不遇到什么波折,勉强日子也能过。
    就怕他们的婚姻里面遇到风浪。
    阎解成不是个能扛事的,他爸又是个爱算计的。
    于母是真觉得,于丽在阎家会受很多委屈。
    可哪怕再怎么受委屈,于母也不希望于丽行差踏错,做出后悔一辈子的决定。
    哪怕是母女,有些话也不能说的太透。
    于母只能暗示,只能旁敲侧击。
    于丽的回应,没出于母预料,可大女儿都这么说了,哪怕她有再多的担心,
    也只能暂且放下,且行且看。
    母女两人一起动手,饭做的就很快。
    锅饼子可以和菜一起,菜熟了,饼子也就做好了。
    尤其这锅饼子吸收了一部分汤汁,底部又被锅沿烤的酥脆,最是美味不过。
    于丽动手把锅饼子铲到馍篓子里面,把菜盛到盘子里,
    她道:“走吧,妈,咱们回屋吃饭!”
    “你先端过去吧。”
    于母道:“家里还有点咸菜,我再炒个咸菜肉丝,总不能光吃肉,那得多少啊?”
    于丽把于母推出去道:“那我来炒,您先过去吃吧。这么多肉,还有两只鸡没动呢,
    您这担心,多少早了点儿!我看啊,您还是先担心担心,万一吃不完坏了怎么办!”
    “那倒不怕!”
    于母早就有了打算,她道:“这鸡抹上盐,挂在房梁上风干,什么时候吃都不会坏!
    现在天热了,这肉放着确实容易坏,不过要是装坛子里,腌成咸肉,那就不怕了!”
    ‘好好的鲜肉,您非得弄成咸肉……’
    于丽心里嘀咕着,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她娘家的情况到底和林放家不一样,弄上一块肉恨不得能吃八天。
    或者说,大多数人家,差不多都是这种情况。
    像林放家那样,天天都能吃到新鲜肉的,才是少之又少。
    心里这么想着,于丽默默的炒着菜,没有多话。
    不管怎么样,起码今晚,娘家人好好的吃上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这次眼睛没瞎,找了个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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