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格里就这么站在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外,看着他的笑,从刚才现身开始,他就没有挪动过一步,直到亚岱尔再也笑不出声。直起方才弯折的腰肢,向着这边看来,平静的眼眸朝这边望来,漂亮的琥珀色中没有多余的感情,如同瞬息之间更换了一个人般。
    不仅是他,就连索格里都是如出一辙,彻底就方才类似于争执的交谈忘却。“你刚才去哪里了?”只是这么平平静静的问,仿佛他们之间已经熟稔到了这种地步,根本不需要多余的遣词造句,只要说出最简单的问候就已经足够。
    甚至都不是契约对象的那种熟稔,而是更平常,同时,也是更加隽永的关系。
    “委托。”亚岱尔的回答同样简单明了,从窗边走回,在沙发上落座。笑了许久,大概是真的渴了,倒了半杯壶中的红茶饮下,也不管那茶水早已经冷透。
    索格里尽管看的相当不舒服,却也没有阻止的打算。何况,他的阻止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作用。亚岱尔连驱魔的艾叶茶都敢喝,比起那般玩命的行为,这么一杯顶多喝坏肚子的冷茶又算得了什么?“从魔界回来后,我认为你该好好休息。”这才是应该关心的问题,在魔王架前,亚岱尔出其不意的制胜方法,索格里只看了一眼,就明白这个不要命的人做了什么。
    原本不算是关心的句子,从魔神口中说出来,更像是命令还差不多。“有生意上门,难道要我拒之门外?”
    “你还在搜集灵魂?”索格里不相信,所以怎么问。或许就算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还是无法相信。
    魔界一行后,无论怎么想,亚岱尔都没有再坚持下去的理由吧。已经完全分不清真假的契约,他何苦还要赔上自己坚持下去。就连他索格里都有了心理准备,不管亚岱尔什么时候提出解除契约,他都能够接受。
    至于那些强行解约的代价,早已经不在考虑之中。
    “这难道不是我们订立的契约吗?”亚岱尔反问,理所当然的态度,抬起清澈到不能再清澈的眼睛看了索格里一眼。
    几乎刹那之间,就被这个眼神击伤,连质疑的力气都不剩了。索格里已经不想去管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觉,只是在恍惚之间,看见了曾经看过的眼神,两百年前,契约初始时,从同样一个人身上看到的眼神。
    ——魔神,如果我与你订立了契约,那么在我完成条件之后,就可以再见到修了,是不是?
    那时的清澈是泪光的折射。那么,现在呢?大概是因为眼中空无一物吧,没有多余的感情,眸中剩下的自然就只有最纯净的色彩。
    “索格里,如果契约条件成立了,就让我和修见面吧。”
    时隔两百年,亚岱尔说出了内容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只是,总有某些地方已经变味,不再是满怀诉求的疑问,被叹息包裹的一句话,已经渗透出浓重的沧桑与无奈。
    “你不再怀疑了?怀疑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应该还是怀疑的吧,亚岱尔的洞察力,亚岱尔两百年积累的经验,以及亚岱尔对所有魔法的了解,不可能不怀疑的。就像面对一个巨大的洞穴,无论往其中放入多少沙石,依然无法将之填满,换了任何人都会怀疑这是无法完成的任务吧。
    那根本就是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这也根本就是一个满足不了条件的伪造契约。
    慢慢听着他说的话,然后再放入大脑里慢慢的回荡,最后是在心里慢慢的想,像是怎么也弄不明白一般。过了很久很久,亚岱尔才轻声反问,“你让我怀疑什么?”
    不是对于凡事,都可以产生怀疑的心情,至少,眼下这一件就绝对不可以。
    亚岱尔与索格里的之间的契约,就如同一座基石,其后亚岱尔的每一天,所有的举动,全部的作为,甚至整个的人生,都是建立在这之上。
    不是没有过怀疑,扎克善意的提醒,蕾蒂死前的遗言,无一不是在催化着掩盖不去的疑问,也让这个基石不断变得更加脆弱,使得之上负担的全部,摇摇欲坠。
    在最关键的时刻,亚岱尔不得不伸手扶一把,不是自愿,更不是坚信,唯一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不能再如此下去。因为怀疑带来的结果只有一个——
    倾颓。
    不仅是一个契约的崩毁,而是亚岱尔整个生命,都只有化作飞灰。
    索格里到底还是告辞,空无一人的房间第一次令亚岱尔感到无所适从。他们之间,不是第一次因为话不投机而不欢而散,然而,却是第一次在散了之后,感到无法形容的怅惘和迷惑。
    手上拿着的是一度被扔在地上的治愈卷轴,索格里之前俯身捡了起来放在他的手中,叮嘱了一句“一定要用”之后,便告辞离去。明明是毫不在意的东西,却因为中间添加了他的一个动作,令的亚岱尔再也无法放手。
    就那么无意识的持握着,坐在沙发上出神。
    胸臆间的某种情绪细密,琐碎,却无法忽视。刚才他与索格里,不像是因为争执而停止了话题,反而,更像是无话可说。
    卷轴就拿在手中,无论用还是不用,亚岱尔都觉得不对,真真的左右为难。本来不是值得这般考虑的事,如果不是今天,他应该不会放过么这好的一个让自己恢复的机会。以及疼痛毕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行动的灵活性,能早日治好当然是最好不过。
    只是仍然无法忽略掉心底的犹豫,就像是担心这么下去欠了索格里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人情吗?
    忍不住低低笑出声,他亚岱尔什么时候学会说这个词了?而且,不也不会是魔神稀罕的东西吧。
    有门铃声,也不知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感觉一直在响。不想理会,除了没有兴趣之外身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力气。出去了大半个晚上,所消耗的体力,不是重伤未愈的亚岱尔能够支付起的。总之,就算不用手中的卷轴,也需要早点休息,睡眠才是亚岱尔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原本以为那门铃响过一会儿自然就会放弃,哪知竟然一直不停歇的就这么持续下去,断定了亚岱尔一定在家一样。盯着墙上的挂钟,也不是存心和门铃较劲,只是抱着下一秒钟就会停止的想法。哪知,这么一等就过去了整整五分钟有余,也不想再与门外的人比较耐心,原因很简单,那声音吵的人无比头痛。
    拉开门扉,外面,站着气势汹汹的史维特。手臂抬在半空中,还维持着按铃的动作。突然打开的门让他有些尴尬,不过很快遮掩过去这份情绪,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开口,“沃兹华斯先生。”
    “见到我值得你露出这么难看的表情?按了半天门铃,难道你不知道这里面住的人是我,史维特警官?”许是受了心情的影响,亚岱尔的话锋是几乎从来不曾出现过的锋利。显然,今晚的第二位不速之客令他相当不快。
    想来,这位警官是抱着兴师问罪的态度而来——得出这个结论,甚至不需要亚岱尔动用太多的思考。史维特的对人的称呼中已经昭显了很多意义,在他这种人面前,“先生”二字绝不代表着尊敬,不再直接以名字相称,反应显示出来的只是无限疏离和戒备。
    “你到底想怎么样?”果然,诘问直接朝着亚岱尔笼罩过来,几乎都没有什么犹豫。看来,这个问题在他心中已经憋了太久太久。今日在凶杀现场,亚岱尔的言行终于令一切再也无法掩埋下去。
    亚岱尔挑了挑眉,史维特没有进来,而他本来也没有请之进来的打算,就这么站在门内打量着,好整以暇中带着一点玩味的态度。“在这个时间中,粗暴的敲开普通市民的家门,却质问对方想要怎么样,我可不认为这样的行为符合一个警察的正义。”
    知道他不会好好回答自己的问题,如果能够知无不言,问什么回答什么,那这人也就不是亚岱尔了。“你恐怕也算不上普通市民吧?”
    讥诮,讽刺,鄙夷,史维特的这句话虽不长,却用上了这所有的感情。然而亚岱尔不过只是耸耸肩,突然觉得这唇枪舌战下去也实在没什么意思。“警官这么晚来,就是为了界定我的身份?”
    没有等对方新一轮的话语出口,亚岱尔又补充一句,“如果想要问什么,现在可以问了。”算不上亲切,更谈不上友好,不过不至于和刚才一样,好歹算是已经在能够接受的范围。
    多少还是能感觉到被敷衍的味道,不过史维特还是顾不了许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道理他还是懂得。今晚的亚岱尔与平日里多少有些不同,不知是什么影响了他坚硬如石的情绪,也不知是什么令他松了口,不过史维特至少可以肯定一点,如果此刻不问,那将永远不再有机会。
    问了之后,能不能得到理想的答案,这个权利依然还掌握在亚岱尔手中,然而他都不再有考虑的余地。
    “巴洛一事,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一口气将其问出来,史维特说不出是不是有些许轻松的感觉。只是问完后,整个人反而陷入了短暂的呆滞,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才好,愣愣的看着亚岱尔,等着答案。
    欺诈的艺术篇 PART 7
    对于曾经替他顶罪的替罪羔羊,史维特一言带过,不说“塔罗山庄事件”也不说“那场审判”,他似乎下意识的避过了与犯罪相关联的词语。亚岱尔弯起嘴角,再次为人性中软弱而真实的部分,而感到无比兴趣。
    “对于这个问题,我当时就回答过了,我什么也不要。”
    不错,他是说过,但是没有丝毫可信度。如果真像他自己形容的那么无欲无求,那今晚发生的一切又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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