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自己从家里走出来的。”相宜笑了笑:“我自请出族。”
    “难道你就不回去了?”尕拉尔很是惊奇:“人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氏族,总要与自己的族人在一起,那才是完整的家。”
    相宜看了看尕拉尔,他的模样跟大周的人有些不一样,尽管脸上有着灰土颜色,可那没沾灰的地方却看得出来,很是白净,他的白,与大周少年的那种白,完全是不相同的两种,比方说,嘉懋的白是面如冠玉,那个玉只是羊脂玉,还带了些微黄的影子,而面前这少年的白却是纯粹的白,找不出一丝杂质来。
    他的眼窝也有些深,一双眼睛很大,眼珠子里带着些淡淡的绿色,就如那碧玺一般,有着艳艳的精光。相宜不由得暗自惊叹,这外族人与大周人一比,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形状,虽然面前这位自称叫尕拉尔的少年面貌迥异,可看上去还是十分招人,站在那里仿若青松。
    “你从自己的族里逃出,现在暂时还不能回去。”相宜看着尕拉尔那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好心的提醒他:“你现在回去作甚?没见你兄长派人捉你?我方才瞧着那几个可是凶神恶煞的模样,肯定不会让你有好果子吃。不如先到大周呆着,等混出些名堂来再荣归故里,让你那大哥后悔将你赶出去。”
    尕拉尔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连眼珠子都没有转,仿佛进入到了一种万物唯我的境地。良久,他才重重趴伏在相宜面前:“多谢姑娘指点我。”
    方嫂一把将他扯了起来:“今晚夜已深,我们家姑娘要安歇了,你暂且跟着船工们去挤一挤,等着过会船靠了码头,你就自己下船去罢。”
    尕拉尔默默的站起身来,跟着方嫂走了出去,连翘望着他那身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姑娘,这人好可怜。”
    相宜望着那不住摇晃的帘子,低声道:“世上可怜的人多,咱们哪能一个个可怜得过来?你说尕拉尔可怜,在旁人眼里,难道我便不是一个可怜人?”
    黄娘子连连点头:“相宜说的是。”
    要可怜旁人,须得自己有实力,有本钱,虽然尕拉尔身世可惜,但现在有人在追杀他,自己又如何能保证这一路就没有闪失?自己是要去洞庭湖参加茶会的,若是为了救他而误了茶会,翠叶茶庄的货源该怎么办?
    相宜不由得硬起心肠,再怎么样,首要的任务是顺顺利利的去洞庭湖参加茶会,旁的事情超出她能力范围外的,她也没有法子了。
    因着夜间做事,船老大与船工们差不多大半个晚上没有歇息,一路划船到了前边一个大些的码头,见着有六七条船横七竖八的摆在那里,船老大总算是放下心来:“就到这里了。”
    方嫂站起身来,将尕拉尔从船舱里喊了出来:“哎,你下船去吧。”
    尕拉尔看了看黑漆漆的码头,有些恋恋不舍的看了看船舱,方才那位小姑娘说的话可真是有些道理,自己刚刚想了很久,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想的那些都错了。现在自己手无寸铁,如何去跟大哥拼?总得好好保存自己,等着自己有了力量再回北狄去讨回自己应有的东西。
    “请问这位大嫂,你家主子叫什么?以后尕拉尔也好前去感谢!”尕拉尔向方嫂真诚的行了一礼,刚刚他问过了那些船工,是谁雇了这船,船工们只说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大周女子不比你们异族人,是不能让人知道闺名的,我们只晓得她住在华阳,姓骆,此番雇了船要去洞庭湖参加茶会。”
    尕拉尔听着十分不甘心,救命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叫他怎么来报恩?见着方嫂送他出来,犹自有些不死心,继续追问。
    “我们家姑娘的闺名如何能让你知道?”方嫂摆了摆手:“你便不必记在心里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方嫂将一个包袱递给了尕拉尔:“里边有假发有丝巾,还有两套女子衣裳,若是你想摆脱追杀,最好扮了女子行走,这样便看不出来一些。”
    尕拉尔将那包袱接了过来,实在感激:“多谢大嫂考虑周到。”
    方嫂又交给他一个荷包:“这是我们家姑娘要我给你的,里边有二十两银子,你拿着路上好用。”看了看尕拉尔那五官深邃的面容,方嫂叹息了一声:“我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还请小兄弟体谅。”
    尕拉尔拱手道:“大嫂,你们的恩情尕拉尔记在心里,怎么还能贪图更多?”他已经给人家惹了麻烦,如何能让这麻烦一直跟着她们?他接过荷包,将包袱背在背上,匆匆下船,飞快的从那条路上奔了过去。
    方嫂望着尕拉尔的背影,若有所思般回味了下他的名字:“尕拉尔?只怕是个假名罢!”
    她从那几人身上取下来的角弓,张张弓都不是寻常物件,特别是那头目配着的角弓,上边还镶着各色宝石。北狄的富户?哪家富户的护院竟然用得起这样得角弓?方嫂想了想,只怕是一族之长手下的护卫也用不起这样的好弓呢。
    她心里琢磨了下,回到华阳便要即刻告诉杨老夫人这件事情,大周与北狄虽然有些年没大规模动过兵,可边境上小打小闹还是有的。北狄那边若是有了大动静,只怕大周与北狄的关系可能不会像这几年一般安宁。
    杨老太爷先前一直是镇守着西北边关的,曾被皇上封过威武大将军,只不过后来杨老夫人厌倦了京城贵人圈里的生活,想要回广陵种花养草,杨老太爷才辞官跟着她回来了。去年京中有些变化,皇上密诏将老太爷召了回去,杨老夫人担心老太爷安危,也跟着回了京城,现在宫中暂时没变化,就怕北狄那边生了战事,只怕老太爷又会要请缨去西北了呢。
    方嫂一直在船头望着,直到尕拉尔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黑夜里才转了回去。
    船舱里静悄悄的一片,细微的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方嫂靠着船窗坐了下来,看了看对面床榻,相宜与黄娘子睡一张床,大红缎面的被子将两人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头青丝还露了些在外边,两人睡得很沉,连身都没有翻。
    方嫂笑了笑,自家姑娘真是乖巧,一点娇气都没有,让人瞧着真心疼爱怜惜她。
    第一百三十二章洞庭山水美如画
    船只路上停停走走的,过了大半个月才到了洞庭。
    若是按着正常速度来说,华阳到洞庭不过六七日,但黄娘子坚持要相宜多到路上看看风土人情,也好体会这世间百态,每到一个大点的州郡,她们都会下船去游上一日,这样慢慢的挨着过来,直到二月二十四才到洞庭。
    洞庭茶会在每年的三月前后举办,全看那年的清明是在什么时候,明前茶还得赶着过来参加茶会,这日子实在也不能定的太早。
    “没想到我们还赶上了。”连翘看了看茶埠两边的商号还没开门,高兴得直拍手:“姑娘,咱们运气真好!”
    方嫂笑着戳了戳她的脑袋:“早看过黄历才出来的,小丫头片子懂个啥?”
    几人在办茶会的那两条街从头到尾走了一路,只见着一家铺子开了两扇门板儿,方嫂凑过去问了下,里边伙计探出头来道:“你们来早了,茶会还要两天哪!”见着黄娘子带着相宜站在一旁,两人神情气度瞧着实在不像小门小户里出来的,那伙计改了面色,讨好的笑了笑:“几位不如先去君山玩玩,顺便也可以去看看茶叶,那边的茶园里这时候该已经出了不少明前茶了。”
    “多谢小哥指点。”方嫂得了个有用的消息,高高兴兴的走到了相宜身边:“姑娘,这离茶会还早哪,咱们且先去君山那边游玩,顺便看看那边茶园里是不是已经供货了。”
    主仆几人回到船上,让船老大划船去君山:“还得两天才有茶会,先去君山看看。”
    船老大笑道:“那时间算刚刚好,两天辰光不算长,一眨眼就过去了。”
    众人站在船头,瞧着一线白色的水面,洞庭湖跟没有边际似的,映着那早晨初升的日影,格外的好看。黄娘子顺口吟出了刘禹锡的诗来:“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好诗,好诗。”相宜喃喃道:“这大家写出来的诗,就是不一样,那种意境与眼前美景相互交织,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
    连翘瞥了瞥嘴:“娘子,现在是春月,不是秋月!”
    方嫂拧了下连翘的脸蛋:“就你知道!”
    嘻嘻哈哈的说了一阵子话,就见前边的湖面忽然耸起了一座小山,绿茵茵的一片,瞧着格外青亮。连翘张大了嘴,指着那山道:“青螺,真是青螺!”
    方嫂在一旁打趣她:“你总算是知道什么是白银盘里一青螺了?”
    连翘不住的点头:“是是是,真像,那诗写得真是好,总算是领会到了!”
    君山上不大,可却有五个茶园,相宜一路看了过去,就见有不少商贾打扮的人正从茶园的大门出出进进,看起来大家都是过来贩新茶回去的。
    相宜让连翘去看了看五个茶园的规模,挑了个最大的茶园,准备下手去问。刚刚走到茶园门口,却被人拦住了:“这位小姐,我们这边是茶园,不是游玩的地方。”
    “我正是来找你们东家的。”相宜笑了笑,让连翘塞了一个小银角子给他:“还望大哥给去通传一下。”
    那人张大了嘴望着相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小姑娘要找自己东家?有什么事情哪?他狐疑的看了相宜一眼,心中暗道,是不是东家在外边养的外室生的女儿……哎哟哟,要是被大夫人知道那可就糟糕了!
    “姑娘,你找我们东家作甚?”虽然手里捏着一个小银角子,可看门的伙计还是有些不放心,望了望相宜:“我们东家这阵子忙着哪,要招呼茶客,忙着谈价格……”
    “我也是茶客。”相宜截住了他的话头:“我是来买茶的。”
    “茶客?买茶?”伙计睁大了眼睛,这世上的稀奇事儿可真多,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竟然说自己是茶客!这茶客可不是喝一盏茶就能叫茶客的,少说也要买一两百斤茶回去,这才叫茶客哪!
    相宜盈盈一笑:“你且替我去通传了便是。”
    伙计再三打量了相宜两眼,这才将信将疑的跑了进去,不多时又跑了出来:“我们东家说让你进去。”
    这茶园的东家姓董,生得一副清瘦身材,见着相宜进来,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姑娘贵姓?也是来买茶的?”
    那间堂屋里的人顷刻间都往相宜身上看了过来,个个有些不相信:“这般年纪小小就来做茶客?也不知道是哪家府上的小姐在闹着玩!”
    相宜朝董老爷笑了笑:“敝人姓骆,是从华阳过来的,听闻君山已经出了明前茶,特地过来看货。”她落落大方的走到了一张空椅子面前,施施然坐了下去:“可有最近的明前茶?还请沏一壶出来品品。”
    大堂上顷刻间没了声音,董老爷张大嘴巴望着相宜,简直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这般年纪小小,如此神态自若,丝毫没有半分做作,仿佛她已经是经年行商的老手一般。
    “去,赶紧沏了今年的明前茶出来!”董老爷转头吩咐站在一边的伙计:“你这是傻了还是怎么?快些去沏茶!”
    相宜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听着坐在那里的人跟董老爷讨价还价:“往前的明前茶只得三十两银子一斤,今年为何就要涨价?就算只贵了五两银子一斤,那我们也要多出不少银子的成本来!”
    董老爷傲然的笑了笑:“今年君山五个茶园里,只有我董氏茶园的明前茶出得最早,摘下的都是嫩芽尖尖,不相信你们可以与旁边几个茶园比比,他们比我们晚摘三日,这三日里,茶叶就已经长粗了不少,他们的茶叶虽然只要三十两银子一斤,可哪里比得上我这三十五两一斤的明前茶?”
    有个面色焦黄的老者笑道:“董老板,你也不用将自己的茶夸得有多好,我瞧着也不会比他们旁边几家好到哪里去,你拿出来给我们尝的,自然会是那提前摘的,芽尖尖上的明前茶,可是发货出来,未必就是这种。”
    “就是就是,谁知道到时候是哪种茶?我们到茶市买了茶叶,还不是急急忙忙的赶回去卖个新,等着回家见了不是原来尝的这一种,难道还又押着回来退货?来回的船费都不够上算!”有人端着茶盏喝了一口,呸呸呸的吐出了几片茶叶:“董老爷,你还是将价格压一压,咱们也好早些将生意定下来。”
    “董氏茶园不是做一年两年生意了,大家每年都要来洞庭参加茶会,也不是没见过我董氏茶园的铺面,若是有什么不对,我董某人绝对包退换。”他拍了拍胸脯,说得十分笃定:“只是各位若是要耍把戏,买了茶叶回去,又拿着次品冒充说是我董氏茶园出来的,那我又如何说得清楚?”
    一时间大堂里众说纷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还没买茶,就为了茶叶的价格争吵个不休。相宜端了茶盏在一旁坐着没有说话,仔细听着众人说话,心里暗道这些人能压下价格来,那自己也不必再开口说价了。
    董氏茶园的明前茶实在不错,清澄澄的一碗茶汤,里边的茶叶被煮沸的滚水一冲,展开了叶片,纤毫毕现。嫩绿色的芽片瞧着十分鲜嫩,该是最早长出来的芽尖,长短不过几毫,上头银白色的绒毛还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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