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反应完全和正常的嫔妃不同,这令严烨感到一丝彷徨。他过去也曾伺候过后宫的嫔妃,却是头一回遇上她这样油盐不进的。
    他英挺的眉拧起来,提步朝她走近一些。金黄色的烛光映照着她泪盈盈的容颜,浓长的眼睫上沾着泪珠,小巧圆润的鼻头红彤彤的,显得异常柔弱美好。他在那一刻感到自己果真是天底下第一的恶人,竟然会令这样的美人儿哭得这么伤心。
    严烨想起来以前听过的一个说法,女人的耳根子软,喜欢听好话,喜欢让人哄。
    他叹息,复又在她身旁挨着她坐下来。妍笙很显然对他的举动万分反感,她从杌子上站起身,转了个圈儿又坐回榻上去了。
    严烨因跟着起身,跟着她一道在床沿上坐下来,抬眸定定地望着她,忽道:“乖,别哭了。”
    呵,他把她当小孩子哄么?扇一巴掌再给一颗糖,简直莫名其妙!陆妍笙吸了吸鼻子,侧目觑他一眼,红彤彤的大眼睛很像兔子,望着他气鼓鼓道,“你让我不哭我就不哭么?那我多没面子!”
    这话说出来,倒是叫他无从反驳。他没想到她居然这样孩子气,不禁失笑,她的逻辑和正常人有些区别,他略想了想,依葫芦画瓢地问她:“那臣让娘娘哭,您就会不哭么?”说完也不等她回答,他双手交叠在一起,颇有几分好整以暇的意味,道,“那你尽情地哭吧。”
    “……”?
    ☆、相看相“厌”
    ?  这日的天气晴好,朝晖东起,日光照耀下的淮河波光粼粼,说不出的柔美意态。
    西京的人们远远便瞧见一庞然大物朝着码头的方向缓缓驶过来,待靠拢得近了些,眼尖的人便能瞧见桅杆上飘摇的数面旗幡,白底黑字印着几枚大字——东辑事厂。
    巨大的宝船愈驶愈近,候在码头上多时的当地官员伸长了脖子打望,只恨没生来一副千里眼。终于,宝船靠了岸,木梯子缓缓地放了下来,发出一声惊雷一般的闷响。一群人被那声响唬了一跳,吃进去一口的灰尘。
    领头的江太守是个年轻人,二十四五上下,模样白净清秀,被那阵灰尘弄了个蓬头垢面。随在一旁的小厮连忙将巾栉取过来,要给他揩脸,却被他一把推了开,冷眼喝道,“没眼色的东西,督主同贵妃的圣驾已至,还不滚一边儿去迎驾。”
    那小厮诺诺地应是,又退到了一旁。
    正是此时,木质的阶梯上匆匆地走下来一群人,玄衣华服,腰间跨刀,这班厂臣面色沉郁,在木梯上分列两旁夹道护卫。接着才见甲板上缓缓地走过来一个身量极高的男人,着曳撒,系鸾带,双臂绣金蟒,头戴描金帽,玄色的披风在晨间熹微的光中扬起一角,洋洋洒洒,润雅风流。
    那副五官极漂亮,白璧无瑕。严烨扶着栏杆朝下方观望,漠然的眼似乎俯视众生。他在甲板上看着码头上那群身着官袍的人,薄唇抿起一个轻微的弧线,像是一弯弦月。
    桂嵘在他身后揖手,恭谨道,“师父,贵妃娘娘穿戴毕,出舱来了。”
    闻言,他嗯一声,又回头朝舱房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舱房的门帘打起,里头出来一个女子。绾飞凤髻,点绛唇,着一袭月白色柔绢曳地长裙,碧色的宫绦长长地垂下。那面貌姣美无以描绘,碧莹莹的一双清目,如含秋水,她立在晨光中看向他,随风引入画。
    严烨朝她微微一笑,俯身揖手,恭谨道,“娘娘,临西京了。”
    陆妍笙随意地哦一声,面色淡淡的,并不同他多说任何话。他知她还在闹脾气,便识趣地朝她比个请,修长如玉的指节遥遥地指向木梯。她垂眸看一眼,兀自扶着玢儿的手缓缓地下了阶梯,正眼也不曾瞧他。
    严烨挑起一边眉毛,也跟着她下木梯。他的身量高,尤其一双腿格外修长,他慢条斯理,三两步追上她,很是自如地从玢儿手掌里将陆妍笙的手接过来放在掌心。
    玢儿一愣,抬眼却正撞见厂公森冷的眼,不由打了个寒颤,连忙退到一旁。
    妍笙气急败坏,这人怎么回事,哪有人不由分说便上来拉手的?她心里还在恼他,自然没法咽下这口气,手下一个使力便挣扎起来。
    严烨微微凝眉,握着她的小手略略使力。妍笙是金枝玉叶,浑身上下都柔若无骨,哪里吃得住他的这股力道,是以她秀丽的眉宇拧成一个结,口里压抑地溢出声痛呼,又抬起眼狠狠地瞪她。
    他神色淡漠如常,唇角含着丝丝寡淡的笑,略低头朝她说:“娘娘,这么多双眼睛都瞧着,您别同臣闹,不好看相,恐失了皇室威仪。”
    这番话像是一桶冷水当头浇下来,教她半刻缓不过神。她怔怔地抬眼朝码头上看了看,却见万里空巷,人山人海,只怕整个西京的百姓都出来迎驾了。她心里觉得不满,不过是祈福,却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妍笙心里思索着,不由脱口而出,慨叹说:“如今世道动荡,天灾人祸不断,还讲究这些无用的排场,着实太不该。”
    这话教严烨一滞,他侧眸哂她一眼,讶异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有这样的觉悟,“娘娘自幼生在富贵人家,也知民间疾苦么?”
    陆妍笙叹出口气,“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为君者凡事都该为民……”她说起大道理来颇有侃侃而谈的架势,她声音略略压低几分,一面由严烨扶着下木梯,一面侧目看他,语调不屑道,“百姓水深火热,厂公还搜刮民脂民膏,这样的钱花起来安心么?”
    她又来了。真是半句话都离不开讽刺吡哒他。搜刮民脂民膏?这样的话她从哪儿听来的?严烨有些头疼,他换上副受伤的神情,伤秋悲月,“娘娘心中臣竟这样不堪,着实教臣伤心。”
    陆妍笙恶寒,不过这个厂公一贯都是虚与委蛇,她渐渐地竟然也习以为常,只扯了扯唇朝他呵呵了两声。
    上了码头,江太守便领着一众当地的富绅过来叩拜,他朝陆妍笙行跪叩大礼,呼曰:“臣西京太守江寺怀叩见般若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妍笙面上挂起个端庄的笑容,“江大人平身。”
    江寺怀应个谢,这才从地上爬起来站定。他半佝着腰又望向严烨,朝他揖手,神色竟比适才更恭谨,“严督主。”
    严烨只淡淡嗯一声,面上浮起个淡漠的笑来,他森冷的眼扫视过四下,语意莫名地说了句,“江大人真是费心了。”
    他心思比海深,说的话也含糊其辞,教人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江太守一愣,不明白这样的言辞是满意亦或不满意,只诺诺地赔笑,说:“这都是臣分内之事。”
    陆妍笙立在码头上看一眼周遭,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虽说大梁的民风已经开化,可她一个姑娘家,在大码头上摆着让人看,也是万分的不适意。她干咳几声,笑得万分温婉道,“江大人,带本宫往大慈恩寺去吧。”
    从贵妃口里听见自个儿的名讳,江太守顿觉荣光无限。他俯首不住地应是,面上堆起个笑容朝妍笙道,“是是,娘娘随臣来。”
    陆妍笙微微颔首,又侧目看一眼严烨,面上的笑容在刹那间消失无踪,她板着脸说:“厂公,都在平地上了,劳烦您老人家撒撒手,本宫自己走路也不会摔跤子。”
    桂嵘在严烨身后被呛了几声,心中涌起无限感叹——女人,果然翻脸比翻书还快哪。
    ******
    大慈恩寺修筑在西京郊区的长和山上,走路是不行的,须乘车辇。江寺怀伺候着陆妍笙同严烨上了御辇,一行车队复浩浩荡荡地离开码头。
    陆妍笙曾听过一个说法,山愈高愈沾仙气,如寺院这样的佛门宝地,更是修筑得离天愈近愈好。大慈恩寺建在长和山上,车辇也只能将人送到山脚,上山的路须得拿脚走。
    几人在山脚下了车辇,复顺着山间的石阶朝寺院走。
    妍笙被玢儿扶着走在前头,江太守则跟在她身旁。爬了半盏茶的功夫,她有些气喘吁吁,一面拿绢帕揩额头一面问江寺怀:“江大人,还得走多久啊?”
    江太守微微弓着腰杆回她,“回娘娘,还得走半个时辰。”
    闻言,她的脸皮骤然黑了黑,换了副哭丧的神情,“可真是怪累人的。”
    江寺怀抬起眸子觑她一眼,只觉这个贵妃似乎并没有什么架子,年纪也不大,也不再那样拘谨,面上带着个笑容朝她说:“娘娘,求神拜佛图的无非是个心诚则灵,您知道吐蕃人么?”
    妍笙颔首,“听说过。”
    他含笑朝她道,“吐蕃人拜佛最是虔诚,五体投地,一路从家门口到寺院前。”说完,江寺怀打望她面上,见她额头上已经尽是汗珠,又蹙眉道,“娘娘,要不要臣替您寻顶轿子来?”
    陆妍笙觉得万分尴尬,心道您都说了心诚则灵了我还好意思坐轿子么。她连忙摆手,换上副慷慨就义的神态,“既然心诚则灵,本宫断不可坏了这样的规矩。”
    江太守朝她笑起来,“娘娘这样诚挚,佛祖必能体恤您这份儿心意的。”
    陆妍笙被他夸得心虚,只略抿了抿唇,“咱们梁人本就崇佛学,此番承蒙太后娘娘厚恩,本宫自然要尽心尽力。”
    前头两人相谈甚欢,她朝江寺怀微微一笑,居然仪态万方。严烨看在眼里,只觉扎眼刺目,大为反感。
    他面色阴沉,上前几步朝江寺怀微微一哂,“江大人,桂公公寻你有些事。”
    桂嵘在他身后欲哭无泪。自己什么时候寻江太守有要事了,他怎么不知道……
    江寺怀被严烨的神色唬了一跳,只朝陆妍笙揖手告了个退便朝桂嵘那方走过去。她见他靠近过来,扬起的唇角登时垮下去,只别过头看着旁处,一言不发。
    严烨感到一阵气结——她和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能谈笑风生,偏生到了他这里就这样生分了么?他素来冷冽的眼变得更为阴森,也侧过头望向别处,两人一路往前走,竟真的没再说过一句话。
    玢儿在一旁瞧得一头雾水,终于发觉他两个在闹别扭,不由大感困顿。
    这又是哪门子情况,主子时不时抽风也便算了,历来不食人间烟火的严厂公何时也喜欢凑这种热闹了?
    ?
    ☆、鬼话连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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