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妍笙扶额,推了一把她的胳膊,斜眼乜她道,“我看你才中邪了。”说完便又仰头倒了下去,面朝着舱顶,用十五岁的脸叹出口五十岁的气。
    玢儿见她总算有了反应,当即面色一喜,手肘撑着床榻挨着她靠上去。她正要说话,却又似乎顾忌,因抬起眸子四下打望了一番,这才凑到妍笙耳边道,“主子,您就老实跟奴婢说了吧……您有心事,是不是和厂公有干系啊?”
    妍笙教自己的口水呛了,她瞪着一双大眼睛直直地望着玢儿,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玢儿翻了个白眼,话语里头又有几分自得,“主子,您几日前下了道懿旨,说‘身子不爽不见外人’,这多明显啊。整个儿船上能勉强算外人的也不过东厂那班子,您要不是躲厂公,还能躲小桂子不成?”
    听了这话,陆妍笙愈发嗒嗒若失,原来她做得这样明显,恐怕整个船上没人不知道她在躲严烨了吧。这可真是不大好,奴才们的嘴最不靠谱,不知道真相便只能瞎猜,自己瞎琢磨不要紧,若是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可就闹大发了。
    她越想越觉得不放心,因蹙眉朝玢儿道,“这么,你传我的口谕给小桂子,让他给船上的厂臣内监都招呼一声,别闲着没事乱嚼舌头根。”
    玢儿听她这么说,眼神变得格外古怪起来,“主子,您这几日没吃东西饿昏头了吧?这样的嘱咐还消您操心么,厂公早把话撂下了——若是教他听见只言片语,脑袋可就长不稳了。”
    妍笙迟迟地哦了一声,面上惘惘的。她伸手覆上双眼,心头的挫败感油然而生,叹息道,“是啊,以我的道行根本不足以同严烨周旋,我后知后觉才想到一步,人家却早把后头的几十步都给想好了。”
    听她这么说,玢儿感到万分的诧异。在她们眼里,厂公待主子是最尽心的,就连桂嵘私下都对她说,从没见厂公对其它主子这样好过。此时陆妍笙说这么些话,听在玢儿耳朵里,颇有几分恩将仇报的意味。她蹙着眉看陆妍笙,“主子,您还想着和厂公过不去呢?别吧,厂公待您可是忠心耿耿尽心尽力啊。”
    她却只勾起唇扯出个冷笑,并不回答。在她看来,严烨如今走的棋同上一世一模一样,他的计划并不复杂,只消拨撩她,搅乱她这池春水,便能让她任凭他摆布,为所欲为。他们可以在前朝后宫间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也可以消磨紫禁城中寂寞难耐的时光。
    他太过诱人,浑身都有致命的吸引力,若她不曾历经过上一世的切肤之痛,恐怕也无法抗拒如他这样的男人吧。即使知道他不过是个内监。
    陆妍笙只觉心烦不已,这样的无力感着实令人难堪——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上一世的悲剧重演么?这样的烦恼令人不愿面对,她再次倒头睡了过去,带着些想要逃避的懦弱。
    玢儿见她又睡过去,只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因轻手轻脚地起身,端起托案打起珠帘退了出去。
    甲板上的灯火有些暗淡,她旋身的刹那被吓了一跳,定睛看时才稍稍缓过神。那方的暗影处原来立着一个人,看那身量应当极高,身形挺拔,背光而立,教人看不清样貌。
    玢儿正疑惑,却听见那男人的声音传过来,“娘娘还是不用膳么?”那音色说不出的冷冽,是只有翡翠相撞才能迸射出的流丽,音调略低沉,却又夹杂无奈的叹息。
    她这才认出这人是何人,连忙捧着托案给他施礼,回他的话道,“厂公。主子用不下饭菜,只说有心事。”
    严烨低低喟叹一声,挥退了玢儿。
    那日夜里他唐突了她,竟让她这样难受么?他拿捏人的心思一贯狠准,却在她这里栽了跟头。她同旁的一切人都不同,轻易一个眼神一个颦蹙便能拨乱他心神,这样的滋味从不曾有,教人无措,却又感到几分难言的适意。
    他脚下的步子动了动,立在她的舱房门前朝内望。隔着层层珠帘,依稀能瞧见牙床上躺着一个姑娘,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因提步拨开帘幕走进去,脚步声轻微得让人不易察觉。
    然而脚步声轻,珠帘的响动却遮掩不住。陆妍笙没有完全睡下,脑子里还有些迷糊,她面朝里侧卧着,以为是玢儿又进来了,因咕哝道,“都说了不吃了,我要睡了,你也去歇了吧。”
    可那头的“玢儿”却迟迟没有应声。
    这几日过得浑浑噩噩,妍笙果然是被饿昏了头,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些不对劲,在床上翻了个身看过去,待看清立在她屋子中央的何许人后,她浑身都是一僵。
    怔忡不过一瞬,她在下一刻蹙眉,沉下脸道,“厂公您怎么来了?”
    严烨虚虚倚在屏风前,屋里的火光略亮了亮,是他在烛台边上挑弄灯芯。他以侧面对着她,半边脸映着厚重的金色,跳动的火光在他森冷的眸子里闪闪熠熠,竟也显出几分温暖的意态。
    妍笙卧在床上看他,有些进退不得。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月白的中衣,又不能当着他的面换衣裳,只好窝在塌里,那锦被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她探出一颗小脑袋,皱眉道,“这么晚了,厂公还不睡么?”
    这话是变相的逐客令,严烨一清二楚,却对她装傻充愣,“还没到戌时,臣平日睡得没这么早。”
    她有些尴尬,几日不曾下过床,她当然不晓得这会儿是什么时候。自打严烨进屋,陆妍笙的眉头就没舒展过分毫,她心头对那夜的事情耿耿于怀,又道,“厂公不知道本宫身子不适,不见外人么?”
    严烨哦一声,“臣知是知道。只是不知宝船上,娘娘把哪个当外人?”
    他这话说得没脸没皮,简直明知故问!他吃准了她不会明目张胆地说他是外人,所以故意给她吃瘪,简直可恶又可气!妍笙的火气又被撩起来,她翻了个身面朝里卧着,也不再去管屋子里的另一个人,撂下句话,“本宫乏了,要睡了,厂公若不愿走,您就呆着吧。”
    她的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闹起脾气的模样尤其可爱,严烨侧目看着把自己裹成个粽子的娇娇,不禁莞尔一笑。?
    ☆、梨花带雨
    ?  妍笙背对着严烨,卧在暖烘烘的被褥里一声不吭。她觉得自己有些不合礼数,竟当着严烨的面睡起觉来,可她心里不痛快,这样的心境下自然没法儿招呼那尊佛。上回在大化莫名其妙被那人轻薄了去,这样的气她没处撒,而且连个能倾诉苦恼的人都没有,怎么能教她不烦心呢!
    然而嘴上说得好,她信誓旦旦要在他眼皮子底下窝觉,可背后的目光如锋芒在背,她不消回头都知道严烨在看她,如何睡得下呢?妍笙有些懊丧,背后的男人却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半晌下来,竟是她先觉得尴尬了。
    孤男寡女,入了夜还在一个屋子里共处,怎么也说不通吧。她气闷而无奈,沉默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开腔,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说:“厂公,您来寻我,是要说上回的事么?”想起那夜的事情,陆妍笙薄薄的脸皮不争气地红了瞬,她又道,“那桩事咱们都别放在心上,权当发个梦,醒了就翻过去了。”
    这番话说出来,其实是陆妍笙在给自己找台阶,发生了那样荒唐的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她恼严烨,更多的也是恼自己。她这回的做法又呆又蠢,俨然像个鸵鸟,只会一味地躲避。
    然而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她二人一个贵妃一个厂公,加上东厂同沛国府千丝万缕的牵连,他们终究还是要在一起共处。于是她索性把事情摆到台面上说,向他表明她不再追究,也希望他不再纠缠。
    严烨听她这么说,眉毛却越挑越高。这丫头倒也真是想得开,权当发个梦?她一个姑娘家,这种事情上倒显得比他这个男人还大度了。原本她的话没什么不妥,他也是这么打算的,可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这样急切地要划清同他的界限,没由来地叫他不痛快。
    他唇角含着一丝诡异的笑意,声音出口,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说:“娘娘竟这么大度?可娘娘错了,娘娘以为臣对那日的事有愧疚,臣却并不愧疚。诚如那日娘娘所应允,这是娘娘欠臣的债,臣不过讨回应得的东西。”
    他竟然把自己无耻的行径说成是她欠的债,天底下再没人比他更能颠倒是非了!
    陆妍笙几乎被这句话气得跌下床。她嗖地一下从榻上弹坐起来,简直如离弦的箭,恶狠狠地朝他瞪过去。这个厂公寻衅的本事真是一流,挑人火气的功力也着实高深!她乜着他,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唇,搜肠刮肚地端出最伤人的话讥讽他。
    “上回本宫就琢磨,厂公竟然能提出那样的要求来,想是在那事上亏空久了。不过话说回来,本宫也能理解,您老人家虽身子有不足,可到底还把自己当男人,盼望着自己能尽人事。可厂公有件事务必弄清楚,本宫不是紫禁城里逆来顺受的宫女,咱们两人都有用得着彼此的地方,别撕破了脸,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她气急了,所以口不择言。什么那事上有亏空,什么身子有不足,陆妍笙听着自己口里道出这样的臊话,只觉得自己肯定疯了。可人在气头上,她哪里还顾得上其它。这个厂公从来就觉得她好欺负,拿人拿事要挟她,她在严烨眼里,根本就是个任他揉捏的软柿子!
    严烨的脸色沉下去,阴冷如腊月的冰雪。
    他在紫禁城里十余年,什么样的嫔妃高主没见识过,陆妍笙出身高贵,沛国府嫡长女,这样的名头叫出来简直是惊天动地。他过去一直认为她聪明,这时却觉得她简直是愚蠢到极点。他严烨是何许人,跺跺脚整个大梁朝的天都要变色,旁的人都对他恭谨巴结,就连太后太子都得礼让他几分,这个傻子倒好,惹他生气简直成了家常便饭。一张小嘴什么难听便捡什么说,看来她对自己的评价果真一点不假,她哪里像个正常的姑娘家?
    他冷冷一笑,“臣是个内监,身子上自然有残疾,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可娘娘金尊玉贵的身份,既然如此瞧不上咱们这些内监,那日又何必那样作践自己?”
    妍笙被他噎得哑口无言。
    她当然知道他说的哪日,除夕那夜她醉了酒,犯下了天大的过错,如今竟成了他讽刺她作践自己的证据了!她越发觉得委屈,上一世她让他给害得家破人亡,而始作俑者此时此刻竟然这样恬不知耻地在她面前挖苦她,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眼眶蓦地一阵湿润,她竟然悲声哭起来,边哭还边含糊不清地咕哝着什么。
    她哭得口齿不清,嘴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这一哭来得太过突然,严烨竟然瞬间怔住了,认真努力了好半晌也只隐约听见“欺负人”、“不要脸”云云……他感到一阵无奈,只觉脑仁都开始胀痛。
    严烨有分懊丧,他已经好多年不曾这样情绪失控,不禁暗叹她果真好本事,竟然能这样轻而易举勾惹他的怒意。
    陆妍笙越哭越起劲,索性抽过手绢坐在杌子上专心致志地流泪。那情形梨花带雨惹人怜爱,他只觉胸口紧紧的似要教人窒息一般。
    正这当口,舱房的珠帘却被人从外头打起来,桂嵘的脑门儿上尽是汗水,他畏首畏尾地朝严烨走近几步,“师父……”
    严烨愈发不满起来,一个冷厉的眼神扫过去,教人不寒而栗。他森冷的眼半眯起,“谁让你进来的?”
    小桂子被这道冷如寒冬的嗓子吓得噤若寒蝉,连忙又诺诺谢罪退了出去。
    舱房外还守着两个心急如焚的人,正是玢儿同音素。方才里头的二位起了口舌之争,她们同桂嵘便跑过来了。然而她们终究是奴才,没有旨意自然不敢冒冒失失地进屋去劝架,只好在屋门口干等。直到里头的贵妃娘娘悲声哭起来,玢儿才终于按捺不住,怂恿着桂嵘进去看看情况。
    终于瞧见他从里头出来,玢儿上前几步扯他的袖子,端详着他的脸色问:“桂公公,里头怎么样了?”
    桂嵘白她一眼,暗叹果然不该听女人的话,又缩了缩脖子朝舱门努努嘴,道,“师父和娘娘都在气头上。”说着他做出个牙酸的表情,叹息道,“娘娘哭得怪可怜的。”
    玢儿长长地啊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又问:“厂公怎么得罪娘娘了,竟把娘娘惹哭了?”
    小桂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将将进屋便差点没教师父的眼风削成片子,哪儿还敢多问!”
    见他也这样为难,音素因长叹道,“罢了,咱们守在外面就是了。”
    严烨这时已经稍稍冷静下来,他隐隐感到事情似乎有些偏离了正常的轨迹。他向来是稳拿大局的人,何曾有过被人左右情绪的时候,这不是个好兆头。如是一想,他稳了稳心神,规整规整自己的情绪。
    前一刻还火冒三丈,下一瞬他便已经恭谨地朝她揖手了,道:“臣适才言辞无度,冒犯了娘娘,还望娘娘赐罪。”
    陆妍笙通红着眼看也不看他,兀自拿手绢擤鼻子,仍旧默默地垂泪。
    这可教人为难了。严烨见她还是哭,半分收泪的势态都没有,不禁感到无措。照着他的思路,他惹她生气,那他给她陪个礼告个罪也应当就过去了。他不是普通的内监,而是提督东厂的掌印,权势滔天,纡尊降贵地给她这个小小的贵妃请罪,她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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