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瑕破城而入时,王慎之已仰药自尽。有军士要斫下他的人头,被姬瑕阻止,“交与他家人,好好安葬吧。”
    王慎之在京的几个儿子,除却逃脱的,一律斩首。王家妇孺与旁支倒是获得宽恕,家产亦未充公。姬瑕甚至还挑出王慎之一个幼孙,继承王家长房世袭的郢(音“影”)国公爵位。
    一朝得胜,姬瑕待政敌宽容,姿态摆得漂亮,赢得了不错的口碑。
    兴庆宫中躲过一劫的姬繇背缚双手,口衔玉璧,牵羊来向他请罪,愿归还皇位。
    在京各大世家也派出代表,向姬瑕投诚。
    姬瑕当仁不让地受禪。
    姬瑕始祖为新周太宗皇帝幼子姬肖,而姬繇则是太宗五弟肃王姬澄的后裔,其父姬黼在穆宗丁未年突厥之难后,由权臣王衍辅佐登极,教太宗子孙十分不忿。
    年前,姬瑕剿灭雍王势力,太宗长子一系已无成气候的逐鹿者,姬瑕作为他幼子嫡派长孙,便成了离皇位最近的人。
    姬瑕收下玉玺,命人送姬繇并其妃妾子女去肃王府,交嗣肃王看管。自己则卸下戎装,沐浴更衣,来至兴庆宫。
    皇后与皇帝分居,独住兴庆宫,帝国之内尽人皆知。
    惟恐干戈惊到她,姬瑕在破城伊始便遣了一支重兵来守护兴庆宫。
    掌事小将名叫崔君羡,年方十六岁,是兵曹参军崔仲宝之子。姬瑕见他聪明机敏,有意栽培他。
    崔君羡上前来,牵过姬瑕的马,“皇后不喜喧哗,殿下还是步行入宫吧。”
    姬瑕答应着,边走边道:“皇帝的退位诏书明日下,你们可改口唤她郡主。”
    阿姮未嫁前,曾受封广寒郡主。
    兴庆宫中古木参天。繁茂的枝叶在青石板道上投下浓翠的清荫。空气鲜洁湿润,鸟鸣此起彼落。不见一个人影,不闻一声人语。
    姬瑕不由得忆起四年前,他第一次来上京,在武宁王府中见阿姮的情景,也是春阴黯黯的傍晚,也是在花木寂寂的庭园里。
    王衍执掌中枢,他的独生女自然也是天下群雄竞相求娶的对象。哪怕是姬繇,及冠后也只纳了两个妃妾,虚后位以待王家阿姮。
    然而,王衍一见姬瑕便问:“殿下婚否?”
    姬瑕早已迎娶青梅竹马,患难与共的表妹虞璞,王衍不会不知。他有此问,当是刺探姬瑕是否有停妻另娶的打算。
    姬瑕弑父杀弟自立,本是险招,王位一时难以坐稳,全凭铁血手腕硬撑着,正是需要强援的时候。若另娶王姮,连虞璞也能理解的。何况虞璞出身寒贱,做王妃已引起东海世族诸多非议。
    姬瑕在军政界沉浮多年,不复少年意气,对前辈武宁王只有仰慕,恭敬地答:“少时无知,所配非类,有意结婚高第,惜未遇淑媛。”
    王衍见他心思这样活,不禁微笑,“老夫有一弱息,愚顽孤僻得很,不敢称淑媛。殿下不妨一见。若有缘凑成一双,自是千好万好,若不能成,也请殿下不要见怪。”
    姬瑕随王衍穿过缦回廊腰,来至一处院落。
    双红木门紧闭,院内嘉木葱茏。
    王衍回顾姬瑕,“我这女儿好静。”抬手叩门。
    小婢来应门,悄声秉道:“郡主在后园钓鱼。”
    后园有一只陶制鱼缸,旁边摆了一张竹床。
    一个极纤弱,极婀娜的少女趴在竹床上沉睡。乌发极长,挽了双环髻,仍有散发披在肩头,与金碧色披帛一道迤逦拖于地上。
    姬瑕瞥见她的身影,心便摇曳起来,目光立时专注。
    王衍示意他在月洞门边驻足,独自过去,唤醒女儿。
    少女惺忪坐起来,仰头看父亲,一脸的爱娇。
    王衍低声与她说了些什么,她朝姬瑕的方向望过来,目光微微一点,便移开,对王衍摇了摇头。王衍似又劝说了几句,她仍是摆首,态度很坚定,始终不发一言。
    王衍回转,朝姬瑕一摊手,“这冤孽,我说不动她。”
    姬瑕答应议亲,本是出于功利心,此刻见拒于王姮,倒有些失望。回去辗转一夜,次日再度登门求娶。
    王衍似也颇欲招他为东床,与王妃一起劝了女儿小半个时辰,王姮终不肯。
    姬瑕怏怏归东海,久久不能释怀。后来听说王姮入宫为后,愈加耿耿于心——
    陈寅恪考证元稹《会真记》时曾指出,唐代士大夫立身处世,最看重“婚与宦”,即能否娶到山东或关中世家女,能否做到高官。元稹若娶了莺莺,会被时人认为所婚非类,自甘堕落;对莺莺始乱终弃,是迷途知返;娶韦蕙丛则是伟大英明的决定。唐人不同情莺莺,所以元稹能把这段劣迹洋洋得意地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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