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只能放心,从只言片语里听说苏朝宇现在凶得不得了,每天都要和彭耀拳脚相加至少一次,完全不像借调过去任调戏的大金毛,一副总也不高兴的藏獒脾气,也不越权,就管他的实战部分,顺手带兵。听闻彭耀继续发扬愿赌服输的好习惯,还是服苏朝宇的,就是狼崽子还没有把特别小分队当成自己人。尽管已经有人因为挑战吴小京输惨了,见墙角就躲,但他们始终像淋巴排斥入侵的细菌一样,竖起无形的铜墙铁壁,不肯承认蓝头发的副师长带来的人跟他们是同袍。
    但有一点他们是承认的,狼牙已经不是最牛的特种部队了,至少要在加上个“之一”,另一支是飞豹。这段时间里,飞豹和狼牙的交换更加频繁,林砚臣送来的报告越来越多,内容也从最初注水才能达到的2000字变得好几页标准信纸都不够写,能明显看出军官们普遍真心实意地在互相了解补足。狼牙的军官卷面在林砚臣的几次冷嘲热讽之下逐渐干净整齐,错了字也愿意端正态度一个斜杠划掉,而不是把对的叠写在错的上面表示不屑。林砚臣坐在江扬对面,用跟老大很像的动作点头:“状况不错,我很满意。”
    远在首都的凌寒若听见了这句话,一定要哼出来的,因为他跟江扬抱怨:“状况很不好!”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林砚臣也在。凌寒简单地说明了一下,便让两人都皱起眉头。
    国安部的报告遭到了包括杨霆远本人在内的大多数人的质疑。堂堂陆军总司令家的爆炸用煤气泄漏这个理由来搪塞,实在太拙劣,但每一个环节都有证人跳出来顶罪,甚至国安部的各种检测数据也看不出纰漏来。真相穿着只露眼睛的裹布站在那里,你分明知道就是它,但却得不到、认不出,让人没来由地心焦。凌寒已经带人重新检验了所有数据,都找不到理由来否定它,承认自己不记得是不是关了阀门的勤务兵已经被记大过,在培训中心禁闭反省,无论谁去问,小小年纪的他只是默默点头,偶尔掉泪,把爆炸的原因归结在自己身上。凌寒说他只能想办法,自己越级带人重做鉴定,但物证已经过了最佳判断时间,想要翻案很难。
    接完电话的江扬脸色很差,屋里的低气压让林砚臣呼吸困难,他没空和他的小寒打情骂俏几句,甚至赶紧站起来。老大用一种带杀气的阴郁坐在真皮转椅,十指交叉放在桌面,像极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帝国军校的搏击馆里,无聊的面试让他非常不满意。今天,江扬琥珀色的眸子里更多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愤懑的东西,沉淀已久,此刻正发出摄人的光芒。
    林砚臣鼓起勇气问:“要不要借八卦处几个人给小寒用?”
    “不用,什么都不用动。”江扬腾地站起来,走到开水机旁边,拉开小抽屉。里面有养胃茶简易茶包,江扬最痛恨的饮料之一,程亦涵怕他以嫌麻烦为理由不喝,特意让勤务兵做了不少,浇点儿开水就能喝。江扬沉默地把茶包放在杯子里,注满滚水,用茶勺狠狠把它戳到杯子底下去:“我需要打个电话。”
    林砚臣立刻告辞,关了门却走不掉,很想趴在那里偷听。明知听不见并且很不道德,林砚臣还是允许这个行为发生并持续了至少30秒。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头一次不放心神一样的老大——江扬那表情让人有种点火前的隐秘的紧绷感,长长的捻线已经燃尽,瞬间沉默——林砚臣不知道他的老大将爆发出多大的火焰。
    江元帅却是有感觉的。
    接到儿子电话的那一秒,听筒就仿佛要咬人一样地滋滋啦啦响起来,江元帅叫勤务兵过来弄,用自己的手机给儿子拨回去。年轻的大儿子的声音刻板僵硬,滴水不漏的口头工作报告更是修炼多年的拿手好戏,听起来职业化却让江元帅感到了公事公办的陌生。江瀚韬知道儿子的用意。苏朝宇借调狼牙之后这么久,江扬从未主动打过任何一个电话,此时的主动只有一个解释,这是打上门来。凌寒那边的事情说完,江扬请示父亲的意思,江瀚韬一反常态,问儿子到底怎么想。
    只有几秒沉默,江扬很快反应过来,略略分析局势,说他们目前只能保持按兵不动的情况下最大限度观察进展。远在首都的元帅的颔首他瞧不见,话筒里只有高清通话条件下可以分辨到的父亲的呼吸声,江扬觉得悲伤失落,心里的小刀疤被狠狠翻起,撒了盐,又若无其事地蒙上纱布,佯装不疼。
    江元帅等待儿子出招,勤务兵把浓茶递过来。
    “仅仅是直觉,下官联想到了一件旧事。”江扬终于开口,“下官无知犯的大错,当年让您动怒,长官,但是不得不承认,此事证据的连环性和国安部报告的佐证咬合度,都和方珊珊一事非常相似。下官并非暗指您与爆炸案之间的任何联系,只是……直觉让下官想到而已。”
    万万没料到是这样一段话,江元帅真心实意地愣了片刻,仔细回味话里的意思,忽然觉得不对劲:“江扬,你再说一次。”
    往日惊心
    江元帅等待儿子出招,勤务兵把浓茶递过来。
    “仅仅是直觉,下官联想到了一件旧事。”江扬终于开口,“下官无知犯的大错,当年让您动怒,长官,但是不得不承认,此事证据的连环性和国安部报告的佐证咬合度,都和方珊珊一事非常相似。下官并非暗指您与爆炸案之间的任何联系,只是……直觉让下官想到而已。”
    万万没料到是这样一段话,江元帅真心实意地愣了片刻,仔细回味话里的意思,忽然觉得不对劲:“江扬,你再说一次。”
    江扬没说话。
    江元帅站起来:“如果我没有听错,你在拿这件事类比方珊珊的事,嗯?”
    “是,长官。”
    “我类比哪一方?”
    江扬咬牙:“让每个环节都有人恰到好处出来顶罪的布局者,长官。”
    江元帅只觉得血液上涌。若儿子在面前,他会把整个一杯浓茶都摔过去,看看那个总是强撑着保持镇静的儿子还敢若无其事多久。被怀疑的感觉像痼疾发作般令人抓狂,江元帅右手把副官刚送来的文件拧成团,狠狠地摁在桌面上才忍住脾气,佯装镇定地说:“如果我没有听错,你是说,我让方珊珊消失,一环接一环,做给你看?”
    “这是事实,长官。”江扬的声音空洞。
    “什么叫事实?”江元帅的吼声让门外的勤务兵吓得哆嗦,临时亲卫队长推开门查看,一向体恤下属的元帅扭头怒视:“滚出去!”亲卫队长立正敬礼道歉,然后小心翼翼关上门。
    江扬显然没有料到爸爸这么大火气,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并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若单指方珊珊事件本身,就连“洛沙克亲王妃坠机”都无法成为谈资的现在,江元帅完全没有理由为此教训儿子——多年前的呵斥和威胁、约定回响犹长,江扬不敢忘。若指其他的……江扬想不出。
    “我现在不想跟你谈,江扬,极其不想。挂掉电话之前,有一件事你可以选择不信。但若你选择信,就必须真心悔过。”
    江扬早就习惯了父亲谈条件、选择性认同的谈判方针,一口答应下来,丝毫不觉得难受,就想他们对峙多年中任何一次平常的谈话一样,江扬觉得自己甚至能够预知父亲的每一句话。
    而江元帅的声音苍凉又无奈:“方珊珊不是因江家亲自动手或指使别人为之而销声匿迹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你知道。当年我确实晚了一步,该做的弥补并不及时,但是,江扬,我们都是无柄双刃,把握太重就会失血——双刃为的是护己而不是伤人,我也以为你知道,儿子,我很失望。”
    江扬惊得合不拢嘴,紧紧攥着听筒,仿佛那是维系生命的动脉。麻木的感觉从有旧伤的肩膀那里传来,和几周前爸爸坐在摇椅里使劲捏了他几下的时候那种真实的触觉一样,很快,麻木变成了刺痛,和从去海神殿的飞机舱口跳伞时风刺面颊的痛一样,江扬叫了一声“爸爸”,首都那边已经是忙音。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悲哀地把听筒放下,手心一层细汗。背向黑洞,他以光速被吸引牵扯其中,以往有父亲的身体阻挡太过痛楚的打击,但这个事实让江扬发现,原来父亲并非铁壁铜墙,也有受伤难耐的时刻。他立刻回拨,电话转到副官那里,江扬强烈要求转接,副官为难地说:“元帅短时间内不会接听的,江中将,请您耐心等待。”
    但江扬明白,等待会让这个事实变成又长又粗的棍棒,如海神殿牢狱里那样重重下落,打得他透不过气来。这么多年自以为“真相”的真相,让人难以接受,可他从来没有身在父亲左右的那种安全感。
    江扬觉得恐惧。
    能看见18岁的自己站在窗口,电话里是江瀚韬元帅的声音,可是年轻的飞行员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不知道自己说给日记听的那些真实的感觉如何被方珊珊知道,更没法解释昨晚发生了什么——他甚至不去考虑远在首都的父亲如何这么快就得知了消息——他只想见到方珊珊,告诉她,对不起,昨晚,他失态了。但是,当江扬彬彬有礼地问值班台的小护士如何才能找到方珊珊的时候,对方的回答竟然是:“方珊珊?调走了,不是吗?”他用心寻找,却从一级比一级高的部分得到相同的回答,但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知道方珊珊调去了哪里。
    他至今觉得恐惧。
    18岁的他整夜坐在写字台前,写给父亲的检查,清楚地知道自己对方珊珊的感觉只是任何一个同龄人都会有的冲动,他不爱她,但是他也没法承受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干净彻底地消失在他的面前。写到最后,江扬的手在抖,此后很久,他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他以为,这是江瀚韬元帅用最极端的方式强迫他收敛欲望,正视内心,做一个无欲则刚的人。
    但是江扬的头脑有些混乱:方珊珊微微笑,洛沙克亲王妃的礼服手套,小护士说“调走了,不是吗”……如果爸爸说“当年我确实晚了一步,该做的弥补并不及时……”,那是谁带走了方珊珊?是谁看了他的隐私,是谁把方珊珊带到自己的床上,反锁了门?
    办公桌上的废纸面上涂了凌寒刚打电话说的所有重点,江扬没有想到从爆炸调查的发散怀疑,居然买一赠一地牵出这么多年前、毫无关系的另一件事。时空跨越的失重感让他有点迷茫,为什么这么冲动和元帅旧事重提,分明只是联想,分明只是相似手法的对比——也有另一个声音在用口型呐喊,江扬,你还准备糊涂多久?
    再打电话,副官依旧说“请耐心等待”,江扬抓狂地站起来重新拨号,副官那公事公办的可恶声音像极了当年的秦月朗,他鬼使神差地拨了秦月朗的号码,响了很久才有人接。期间,江扬一直在纳闷为什么元帅副官胆敢不接堂堂中将的电话,直到有一个绝望的声音传出来:“江扬,他死了。”
    寂静之夜
    国安部的小会议室里,凌寒皱眉苦坐,所有分析员都是临时凑的,配合非常不默契,甚至有几个物证分析员和外勤特工组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矛盾,一副恶声恶气嘴脸,也就因为凌寒他爸是国安部长才稍微有点儿笑容。各种电脑接线、盒饭、塑料袋、文件夹、纸档、背包扔得到处都是,大家一声压过一声地说话,做综合报告拼组的文员来回来去走动。最要命的是,这里不是严苛管制的边境基地,基本上每个男人都在抽烟。令人头晕的迷茫烟雾里,凌寒说不出哪个环节有问题,强烈的预感告诉他,如果不考虑一些不要紧的数值范围,眼下的工作结果将和之前公开的那个一模一样,华启轩和卢立本所受的苦就会永远停止在“倒霉的事故”上。
    凌寒审视屋子里的每一个人,从技术员到文书,他们有的年轻有的已近中年,却早就习惯了国安部没日没夜的加班方法,忙碌和疲惫掩饰不住脸上各异的神态,凌寒一一品味,犹如市场上买菜,番茄水灵土豆憨厚,品相各异却总能在转过光鲜一面后看见腐烂的缺陷。一小时的汇总之后 ,报告出来,凌寒看都没看就封装在机密文件夹里,招手叫临时借来的助理给大家叫外卖,他请客。物证组的小伙子们不客气地点了附近最好的餐厅里的剁椒鱼头,还要喝啤酒。凌寒看了看时间,陪他们喝了两杯就走,傍晚下过雷阵雨,夜风微凉,他的车静静等在远处,凌寒摁动钥匙,车灯忽闪两下。尽管只是这么快的时间,凌寒确定车身四周有人,至少一个,身高跟他相仿,个中高手却故意留个破绽给他抓:那人把手放在后视镜上有节奏地敲打着。
    除了他,还能是谁?
    前国安部优秀特工坦然走过去,如常地开门关门倒车,那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后面,顶灯没开,只有电子幕的荧光在随着菜单变化而变化,身后的人想了一下先开口:“能走多久?”
    “最多十五分钟。”凌寒贴着路慢慢溜。
    “趁早放手。”
    凌寒平静地看后视镜,却看不见他的脸:“什么乱七八糟的你都知道,果然活该被发配出国。”
    “手续早办完了,琐事缠住,我下周去。”
    凌寒敲敲座椅之间的小型储物盒:“有水。”
    “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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