狞笑,从人狐身躯上发了出来。
    那笑摄人心魄,和郝忘身温和的声音相比,判若两人:
    “孔原杀人如麻,是为了他阉人一党。
    独孤泰起兵作乱,是为了他的故国吐谷浑。
    孟凉祸害上,是为了他所谓的‘大突厥国’,君临天下。
    而大哥你叛秦、害死二哥、煽动百姓闹事,也是为了保你侯家几代单传的基业。
    呵呵。
    你们做这些事,全都是为了别人。
    这可真是让人感动啊……”
    郝忘身的手轻轻一挥。
    孟凉和侯良景的尸首一下升起半空,嘭的一声,碎成了冰末飘散。
    不远处,宗长岳盘膝而坐。
    他全身伤痕累累,被冰霜覆盖,淡然望着郝忘身:
    “《楚辞》曰,‘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古人之言,果历千年而不衰。”
    郝忘身狞笑一声,人狐身躯上幽光蒸腾:
    “宗大人,听你这意思,说我是谗人,是小人了。那你也说过,你做这一切也是为了你自己。
    你,难道就是贤士君子了么?”
    宗长岳淡然不语。
    “我知道,”郝忘身道,“你那是在说谎。
    太子殿下说得对。
    宗大人,你和那些人不一样。
    你不是那种假公济私的人,你是这个世上难得一见的,正直之士。
    你这次来上,背后一定还藏着更为重大的隐情。
    你放心,我不杀你。”
    郝忘身绕过宗长岳,走向了张陌尘:
    “而太子殿下你呢?
    你心怀国仇家恨,十六年隐忍,誓要复辟故国,杀尽仇人。
    你们这些人,背地里做了这么多的坏事,都说是为了家、为了国,为了你们所谓的雄伟大志。
    我呸,一群伪君子!!”
    郝忘身吐了口唾沫,地上立即被轰了一个大坑,坑里全是冰霜:
    “我和你们不同。
    我做这些事,不为家、不为国,更不为报什么恩,为了什么人。
    我,就为了我自己!”
    张陌尘冷哼一声。
    他坐在地上、嘴角淌血,冷冷望着郝忘身:
    “这‘天劫’之数,源自亘古无极,冥冥中自有主宰。
    郝忘身,你就算得了一时,你以为,能得一世么?”
    哈哈哈……
    郝忘身狂笑了起来。
    他的脸开始变尖了。
    他的身上,血肉不断爆裂、重生,渐渐长出了一层长毛般的东西,模样非常可怖。
    他的身体里,有个低吟的呼吸声,一声声地响着。
    郝忘身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了洞外的血色苍天:
    “当年,我父亲郝瑗把金城所有兵马,都交给了他的手下。
    也就是那位大秦先祖皇帝,所谓对我郝家有大恩的薛举,薛校尉。
    可薛举得了人马刀枪之后,突然反咬一口。
    他趁我父亲宴请之际,把我父亲和我郝氏全家,全都劫持了起来。
    当时,薛举把我们郝家的人绑了,押到了大堂上来。
    他让我父亲跟他一同叛隋,父亲不肯。
    薛举就一刀,砍了我姊姊的头。
    父亲还是不肯。
    薛举又一刀,砍了我阿娘的头。
    我父亲依然不说话。
    薛举就说,郝瑗你舍得你的女儿和发妻,那你舍得这金城的满城百姓,还有,你郝家这唯一一个后人的命么?
    那刀,架在了我的头上。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东西贴着我的脖子,凉凉的,还有点舒服。
    可我整个人都僵了,一动不敢动,浑身都在发抖,好像冰一样的冷。
    那种感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我父亲终于从了。
    而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暗地里以重金酬劳,遍访化外高人,十几年来暗中苦修,几度差点入魔丧命,终于练就了一身道法修为。
    我还设计博得了军中要职,又和大秦皇族以及群臣暗中勾连,终于成了大秦朝廷里,显赫一时的人物。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从那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
    ‘主而忘身,公而忘私’?
    哼哼,我那可怜的父亲,他到死,都没明白这个道理。
    什么忠君报主、仁义道德、舍己为人,全都是假的。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自己更重要。
    唯有自己强大了,才能不看人脸色,不受人欺压,才可以扬眉吐气,为所欲为。
    这个世道,人不为己,神憎鬼弃!!!”
    轰!!
    洞穴之中,所有被冰霜凝固住的东西,都抖动了起来,发出刺耳的响声。
    张陌尘的身上,冰霜越凝越紧,似乎就要把他冻成个冰人。
    他握着那把断了的黑色横刀,似乎想要拼死运起元气,可身上就是没有半点玄光迹象。
    “怎么……“
    郝忘身狞笑着:
    ”都到了如此田地,殿下你还是死心不息,还想与我对抗么?”
    “大道好还,报应不爽……“
    张陌尘喘息着,冷冷望着,那个近似癫狂的人狐身躯:
    “郝忘身,像你这等卑劣无度的小人。
    你的末日,就在眼前。”
    “是啊……”
    郝忘身缓缓低头,一双似人似兽、诡异的眼,望着张陌尘:
    “只可惜,太子殿下您是瞧不见了。”
    他的手又轻轻一挥。
    一道冷色火焰迸发而出,往张陌尘的身上,暴烈而去!
    张陌尘一咬牙,想把断刀举起,可还是动不了。
    人影一闪。
    一个红衣身躯突然挡在了他的身前,帮他挡住了那冷火的一击!
    嘭!
    红衣身躯倒飞出去,狠狠撞在龙柱之上,落在地上。
    是沈小玉。
    张陌尘两眼一睁。
    他忽然一下站起,强忍着彻骨的严寒和伤痛,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地上的沈小玉。
    红衣如洗,秀发如瀑。
    沈小玉躺在张陌尘的怀里,绝美的脸上一片苍白。
    张陌尘抱着她、望着她,半晌,才说出了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
    “南,你……知道吗?”
    沈小玉看着抱着她的男子,淡然一笑。她的声音是那么的虚弱,有种凄凉的美:
    “当初,知道你回来了,我有多么的高兴。
    我知道,你是东宫太子,是这大秦江山的主人。
    而我呢,不过是个犯人子女,是这尘世上,一个无名的小女子。
    我不求你爱我,甚至不求你记得我,我……”
    她突然大咳了几声,嘴角有鲜血淌出。
    “你别说话。”张陌尘道。
    “不,我要说……”
    沈小玉摇了摇头,对张陌尘道:
    “我的父亲,杀了你的父亲。
    现在他也死了,你……能原谅他了吗?”
    张陌尘有些发呆。
    “我知道,”沈小玉道,“今生今世,我都不可能与你在一起了。
    可我不后悔。
    我只要在人群里,远远看你一眼,知道你此生安好,便已心满意足了。
    如今,我竟能……
    死在你的怀里,苍天,可真是待我不薄啊……”
    “沈小玉,你不要说了,你住口,住口!!!”
    张陌尘,那个泰山崩于前也不动色的男子,抱着这个女子,忽然大喊了起来。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沈小玉道。
    张陌尘一愣。
    “十六年前的那晚,”沈小玉道,“对于你,我就是个陌生人而已。
    可你还是救了我,还为我吹了两首曲子。
    临走了,你说要送我回家,还给了我这个护身符,这十六年,我一直带在身边……”
    沈小玉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金色牌子,牌上刻着条四爪金龙。
    ““南。”
    她轻轻擦了下牌上的血,递了过去,看着男子的美目里,流光莹莹:
    “这么多年来,你可曾有哪怕一瞬间,对我有过……”
    张陌尘看着那牌子,又看着女子盈盈的双眼。
    他彻底愣住了。
    他好像想说些什么,可又说不出来。
    沈小玉凄然一笑:
    “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听我唱此……最后一曲,可以吗?”
    张陌尘一愕。
    他点了点头。
    沈小玉依偎着男子的手臂,吃力地缓缓坐了起来。
    她捋了捋秀发,把脸上的灰尘和血迹小心抹去,坐直身子,抬头前望。
    那一刻,她又是青玉院里、云霞台上,那位艳若倾城的陇右第一美人了。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女子的歌声有些虚弱,飘飘渺渺、如歌如泣,在冰川炼狱般的天地间,萦绕着,久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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