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凉忽然笑了。
    他掏出酒袋子喝了一大口,那样子,又是那位痞子将军了:
    “当年,我改名留在上邽,只做了个小小的校尉之职。
    后来我说要去边军谋出路,那十几个家伙还反对,说担心我违反约定,另起炉灶。
    直到我说外头有兵,里头才更安全,他们才肯放行。
    他们的担心是对的。
    外头有兵,那也是我自己个的兵,日后回了来,难道还能给他们办事么?
    而你呢……”
    孟凉望着张陌尘:
    “那边军里头,大多是些卖命吃粮的粗人。培养他们,最多就是养了条忠心的狗,派不上太多用场。
    只有你这么个能文能武的,还那么拼命,可以做个棋子。
    我本想着好好培养、收了你的心,再派回上邽,日后能派上大用场。
    可没想到,你竟然是‘他’。
    看来这世上啊,太走心的人,终究还是要吃亏的呢……”
    孟凉的笑,有些放肆、乖张。
    “那英子呢?”
    坛上,张陌尘冷冷道:
    “他也只是你的一条狗么?”
    赫连英,那个说“我的命都是孟统军的”、“师兄的恩情永不相忘”的青年将官。
    孟凉没答,转向了赵寒:
    “小子,你刚才说的,不过就是猜出了‘薛洪’是谁而已。
    那你又怎么知道,‘恶鬼’就是当年的西秦太子,而这太子就是他张陌尘?”
    “简单。”
    赵寒道:
    “这恶鬼的人选,我先后怀疑过孔原、独孤泰、薛洪和曾谦。
    可结果表明,他们全都不是。
    而自从推断出了薛洪是谁之后,我就明白,他肯定是救了那位太子,把玉首也给了他。
    这么一来,独孤泰说的‘复仇’故事,不就正好对上了么?
    于是我马上想到,这‘恶鬼’,就是那位当年被救了的西秦太子。
    他所做的一切,复仇、杀叛将、取人头,把尸首摆成薛家家奴出身的模样,都和他的身份完全吻合。
    确定了这一点,我立即就想到了下一个问题:
    那这位太子薛定南,究竟是现在的谁?
    十六年前,唐军破城时,薛定南时年不到十二岁。那十六年后,他应该就是个二十七八的人。
    那咱们身边,谁在这个年龄?
    这时候,张大哥才真正进入了我的视线。
    可这只是年龄相近,没有任何的实际证据。
    而张大哥的为人,我很清楚。
    他虽然待人冷漠,可确实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好人。
    要放在平日,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他和那个阴险狡诈的‘恶鬼’,连在一起的。”
    “好人……”
    侯良景冷笑一声:“那你后来怎么确定是他的?”
    “看书。”
    赵寒道:
    “张大哥,你一直以来,对自己的行踪都隐藏得非常好。
    之前在上邽杀的十一人,都选在了深更半夜、独自一人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看到。
    这当然是薛洪给你的消息,你才会对他们的习惯和行踪,如此的熟悉。
    食人谷案的时候,你藏在暗处跟着我们,也进了谷。
    在我背后一直窥探着的那个人,就是你。
    当然了。
    那一次的秦安谷里,有宁无相和徐继贤两个叛将在,又是个偏僻荒凉的地界,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你岂能不去?
    你杀了宁无相,取了他的玉块。
    而徐继贤早已死去,于是你就拿走了,他留给小允奴的玉块。
    你还挖出了徐继贤的尸骨,摆成了他出身的模样,还准备割了他的头。
    可就在那时,你发现了他手里握着的,那封悔过的遗书。
    想必你也是始料不及,这位徐尚书原来还是个忠臣,对自己当年的过错悔恨不已,还为大秦的绵延做了这么多事。
    你一定被感动了。
    所以你没取他的头,也没让他跪下,而是就此离去。所以,徐里正看到徐继贤的尸骨,才是站着完整的。
    而对孔原,你借着办案的名义,可以堂而皇之地监视他。
    后来,他从青玉院里水遁逃走。
    你便抄近道先一步到了永宁泽,杀人取玉,然后在我的眼皮底下,从容逃走。
    之后,又以张陌尘的身份,杀一个回马枪。
    这让我、也让众人都以为,你是为了追赶逆贼孔原,才到那里去的。
    从头到尾,这一切可谓做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可不是有句话吗?
    ‘傲则骄,骄则误’。
    就在你以为自己所向披靡、无人识破的时候,你的破绽终于出现了。”
    张陌尘神色冷冷不变。
    “在阎罗丘上,”赵寒继续道,“杀独孤泰的时候,你也没想到,他临死还有那个阴招。
    你的面具被撕开,你的脸,被独孤泰看到了。”
    侯良景不屑道:
    “你是要说,独孤泰说了那句,‘十六年前,活着的是你,不是他’?
    这刚才你已经说过了。
    根据这话,你只能推断出‘恶鬼’就是太子,可你又怎么知道,太子就是张陌尘?“
    “刚才推断的是后半句,现在推断的是前半句——‘十六年前’。
    独孤泰已经看到了恶鬼的真实样子,这四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忽然再次点醒了我。
    我决定,再去读一遍裴大人的县志。
    也是多亏了裴大人留了那一套存本,否则那文书旧库被烧了,就再也查不到了。
    而在这次的重读之中,配合独孤泰说的话,我又得到了很多新的线索。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恶鬼’的身份。”
    “哪一条?”
    “之前,我把过去十六年来,你们十七位的记录,翻看了不下数十遍。
    我太过专注,太想从中找出你们和‘恶鬼’的身份了,以至于我忽略了,另外一项非常重要的记录。
    上邽县,现任官吏的记录。
    没错。
    这‘恶鬼’肯定就在我们身边,是案子里的某个人。
    那我们进上邽以来,在这案子里接触得最多的,是哪些人?
    正是上邽现任的官吏们啊。
    于是,我马上翻看了他们所有人的记录。
    那里面,在一个人的生平记录里,我突然看到了这一段话:
    ‘大业十四年,入胜州边军为卒,因战功屡获升迁。大业二十六年,因伤除府军别将之职,徙秦州上邽县司法佐,任内颇有官声。’”
    祭坛上,张陌尘目光一冷。
    “大业十四年……”
    赵寒道,“正是十六年前,太子被救的那一年。
    张大哥,也正好就在那一年,入了胜州边军做了一名兵卒。
    而在这案子里的人里,也只有张大哥的年纪,和那位太子相吻合。从头到尾,张大哥还一直都参与在案子之中。
    这世上,难道还有如此巧合的事么?”
    “要是,”孟凉道,“这就是个巧合呢?那你可是要冤枉了你那位,好人大哥了。”
    “说得好。”
    赵寒道:
    “虽然到了那时,我心中几乎已经确认,这‘恶鬼‘就是张大哥。
    可正如孟统军所说,我不想冤枉一个好人,尤其这个人正是我自己的结拜大哥。
    所以,我才出了最后一招——写信。”
    侯良景一愕。
    孟凉却似乎明白了什么。
    “今日,”赵寒道,“我给你们所有人都写了封信。
    信上没有落款,只画了那个镇国玉印的图案,写了这几个字:
    ‘子时秦兴殿,十六年生死,一决。’
    我再花钱找了几个乞丐,分别给你们送了去。
    这收信人里头,就有张大哥。
    如果他真的不是‘恶鬼’,那他看到信上的字的时候,他一定不会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而他已经听我说过当年的往事,所以肯定马上就会推断出,这信和‘人头鬼案‘有关。
    他必然会立即带着信来找我,和我商量对策。
    即便他军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也肯定会派心腹,飞马把信送给我。
    可他什么动静都没有。
    为什么?
    因为,当你们这些人看到那封信,肯定会认定,那是‘恶鬼’写给你们的决战书。
    你们正想找他一决生死,所以,你们一定会应约前来。
    而如果张大哥就是‘恶鬼’,那这封信在他的眼里,也是一封决战书。
    是你们这些还活着的叛将,写给他的决战书。
    他肯定会认为,你们已经认出他来了,要在这宝物所在之地,和他决一死战。
    他一心要杀你们,而身份又已暴露,那还有什么必要再躲藏?
    他也一定会如约前来。
    事实就在眼前,张大哥他果然来了。
    所以,‘恶鬼’就是他。
    我的好大哥,一个好人,张陌尘。”
    赵寒缓缓抬头,望向了坛上的张陌尘:
    “只是还有个疑问,我到现在,还是没有想通。
    那晚,洛元堂去找吴晋、也就是郝忘身,当然也是受了张大哥您的指使,去探听吴晋的行踪。
    这一切,当然是早安排好了的。
    可为什么到最后,却造成了吴晋被杀,洛元堂却晕在了当场,后来还被人抓进了县衙的局面?
    这难道是,大哥你杀了吴晋后,故意把洛元堂打晕在那里,以洗脱他的嫌疑?
    不对。
    洛元堂完全可以在探明吴晋行踪之后,先离开了告知于你,然后你再扮成‘恶鬼’,去那宅子里杀人取玉。
    这才是两全之策。
    别人要问起来,洛元堂可以说当时去找吴晋论理,可没找着他,就离开了。
    这很好解释。
    而如果他晕在了当场,被人发现,和吴晋的无头尸首在一起。
    这样的嫌疑,反而更大。
    而后来,洛元堂还被独孤泰单独关了起来,施了散魂之术,反倒成了引诱大哥你现身的诱饵。
    这可真是一步大臭棋。
    张大哥,以你的心机谋虑,怎么可能下得出来?
    我想,这其中,肯定还有什么别的隐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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