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和会试是不一样的,后者只是科举路上的一道关卡,而前者是终点。
    这直接导致了殿试放榜后不像会试放榜后那么疯……至少,随园里不再日日夜夜都有搓麻声。
    殿试放榜后,新科进士面临的是两个选择,一是庶吉士,二是观政选官,当然了,一甲进士是不在其列的,他们是直接入翰林院。
    随园正厅内,七八人随意坐立,视线都集中在脸色有点难看的钱渊身上。
    “真是莫名其妙,李时言为何对我等如此态度?”陈有年摇着头难解,“再说了,会试放榜后,多少会馆的士子同年都在搓麻,为何只盯着我们?”
    呃,就在昨天,自觉选庶吉士无望的吴兑去了趟吏部,他是三甲进士,也没指望留在北京去六部做个主事甚至入都察院或科道,只是想首选吏部观政,陪同他的还有吏部左侍郎孙升的长子,这一科的二甲传胪孙鑨。
    结果呢,一头撞上了李默,这厮是毫无风度一顿痛斥,就差指着孙鑨的鼻子说他是仗着老爹孙升来买官卖官了……没办法,殿试闹得太大,一甲三人都是绍兴士子,而且都是送到随园去的,李默眼睛又没瞎。
    “御史弹劾展才,据说也是……”孙铤小声说:“展才得罪过李时言?”
    “得罪?”徐渭嗤笑道:“李时言恨钱渊恨的咬牙切齿,给把刀子他都砍得下去。”
    “不至于,不至于……”钱渊干笑几声,“只是小小误会……”
    “吏部天官。”徐渭左顾右盼,随口道:“选庶吉士,观政后选官,李时言都是能插得上手的。”
    “选庶吉士他也插得上手?”年纪最幼的冼烔疑惑问。
    “去年末,陛下加李时言翰林学士。”钱渊咳嗽两声,“这次是我连累诸位了。”
    “选庶吉士,主要还是掌翰林院事的礼部尚书吴山为主,严分宜、徐华亭也会插一手,选官那就是落到李时言手里了……”
    钱渊挠挠下巴,想了会儿才说:“观政时日有长有短,可以先等等……”
    一旁的徐渭眼角余光瞥了瞥,他知道好友怎么想的,如今李默正准备开始京察,严嵩绝不会坐以待毙,这是想等事情尘埃落定。
    陈有年摇摇头,加重语气道:“展才,些许小事而已,但到底为甚?”
    钱渊的视线逐一扫过,徐渭是最清楚的,官宦世家出身的陶大临、孙鑨、诸大绶等人只是一知半解。
    “李时言自嘉靖三十一年复任吏部天官,多得陛下信重,入直西苑,兼翰林学士,进太子太保。”钱渊轻声道:“去年外察更是名声大噪……”
    虽然钱渊说的模模糊糊,但在场的人大都是官宦世家出身,都能听懂这句话。
    今天周诗、陆一鹏等人都不在,聚集而来的都是徐渭特地唤来的……也是徐渭和钱渊认为日后派得上用场的。
    钱渊的意思是,李默自回朝之后,已经成为对抗严嵩的一杆大旗,去年外察更是连续干掉严党的几员干将,风头一时无二。
    徐渭接过话茬,“而胡汝贞攀附赵文华上位浙江巡抚,因此被李时言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有的人没听懂,但年纪稍大的吴兑听懂了,“李时言是想从胡汝贞入手……”
    钱渊微微点头递去一个肯定的眼神,“东南倭乱已有多年,朱纨身死,王民应半途脱身,彭黯下狱至今,屠大山、李天宠、半洲公皆遭弃市,胡汝贞虽攀附严党上位,但其人腹有良谋,文武兼资,从这一年多的情况来看,实是抗倭的最佳人选。”
    在随园里,钱渊和胡宗宪有交情,徐渭更是胡宗宪的幕僚,两人时不时都会公开赞许胡宗宪的文韬武略。
    而这家伙也够争气,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连连大胜,随园众人对胡宗宪也颇为认可,毕竟绍兴大捷就是胡宗宪直接指挥的,而随园里绍兴人士占了大部分。
    “李时言将矛头对准了胡汝贞。”徐渭一搭一唱,“但去年钱渊入京觐见陛下,两日后陛下钦点胡汝贞为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
    “所以,李时言恨他,实在是理所应当的。”
    陶大临眨眨眼,开口问道:“而昨日据说廷推新任浙江巡抚,李时言举荐桐城阮鹗。”
    “但是陛下加胡汝贞兵部尚书,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孙鑨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钱渊,“若日后无意外,胡汝贞当稳如泰山。”
    徐渭补充道:“而殿试当日,陛下召展才入西苑,那份策问又在京中大肆流传……”
    其余几人都沉默下来,他们没想到,平日和自己嘻嘻哈哈的钱渊涉入朝政如此深。
    “所谓人去政息,胡汝贞对东南战局是有全盘考虑的,提编法、兵力部署、挑选良将编练新军、南京、通州各地正在加紧造船。”钱渊叹息道:“胡汝贞一去,谁能担保继任者能萧规曹随?”
    “李时言要去怼严嵩只管怼,但不应该将战火燃至东南。”徐渭冷笑道:“斗倒严嵩……自然是好处多多,说不定能一跃而为内阁首辅,但东南怎么办?”
    “东南百姓何其无辜……”
    “如今稍有喘息之机,一旦胡汝贞被罢,东南必将处处烽火,如俞大猷、戚继光、吴百朋都福祸难料。”
    “松江、嘉兴、杭州、绍兴四府多年遭倭寇侵袭,朝中诸公何人将东南放在心上,眼睛只盯着严分宜……”钱渊的眼神中透着丝丝寒意,聂豹、张经、赵文华、严嵩、徐阶的身影一一在他脑海中闪过。
    自半年前入京后,除了一直不对付的李默,钱渊和严嵩、徐阶都颇有来往,和严世蕃相谈甚欢,和赵文华来往密切,时常拜访徐涉,还准备和徐府结亲……
    但钱渊从来没忘记过在临平山下小村落中那一幕,那种冰凉刺骨的寒意始终没有离他而去。
    严嵩是历史上最著名的白脸奸臣,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早一日滚蛋,朝廷就能多保留一丝元气。
    历史上斗倒严嵩的名臣徐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政治很大程度上就是利益的交换、妥协,但徐阶的心太肮脏,脏到钱渊能和严世蕃来往,但看到徐璠只想踹一脚。
    而扛起大旗试图斗倒严嵩的李默更不是什么好玩意,非要拿胡宗宪开刀。
    历史上胡宗宪扫平倭乱,立下大功,换个人行不行?
    当然有可能行,但也只是有可能,钱渊如何敢冒这种险?
    正厅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钱渊的喃喃自语在回想,众人侧耳细听。
    “我钱展才既然知晓胡汝贞才略,又如何肯让李默插手东南。”
    钱渊口气有点大,他只是个新科进士,而李默却是吏部天官,但如陶大临、孙鑨、徐渭都知道,钱渊并不是在说大话,他有这样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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