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夜色愈浓,书房内的油灯似乎有些阴暗,一把剪刀出现在油灯边上,轻轻剪去一截黑漆漆的灯芯,灯光立即明亮起来。
    赵文华放下剪子,眼角余光瞄了瞄那把苗刀,脖子不自觉的往后缩了下,才轻声说:“其实……这一切都和东南战局无关,只是朝中政争。”
    “张经若是败北,我赵某人之前已经上书弹劾,自然牵涉不到我身上。”
    “若是大胜……”赵文华咽了口唾沫,“一个月前,我上书弹劾张经、李天宠,严阁老在陛下面前为张经作保。”
    “严分宜为张经作保?”之前的姿态一下子轰然倒塌,钱渊目瞪口呆的又重复了遍。“严分宜为张经作保?”
    “嗯。”赵文华点点头,“而且还说……如果张半洲大胜倭寇,理应回朝升任兵部尚书。”
    “短时间内张半洲不可能彻底剿灭倭寇……呃,大胜倭寇?”钱渊发现了这句话隐藏的意思,如果张经大胜倭寇,是有资格回朝升任大司马,接下来自然是让其他人去喝几口汤。
    可惜,张经离开之后,在胡宗宪上任之前,中间好几位企图喝汤的都被噎死了。
    快速在心里盘算,钱渊突然一个激灵,失口问道:“升任大司马,那聂双江呢?!”
    张经如果回朝升任兵部尚书,那聂豹怎么办?
    “这就是问题所在,也是这一切的缘由。”赵文华苦笑,“张半洲以战功升任大司马,那聂双江举荐有功……”
    “如今吏部尚书是李默,深得陛下宠信;礼部尚书欧阳德是嘉靖二年进士,心学门人,这是徐华亭的人,其他尚书之位……转任算不上升迁。”
    赵文华看了眼钱渊,“所以,很可能聂双江会因为举荐有功入阁。”
    钱渊愣了半响,右手用力握了握刀柄,气笑道:“梅村公还真以为钱某人是个无知稚童啊!”
    “本朝自天顺之后,不入翰林,不入内阁,双江公虽文武双全,也堪称理学大家,但只是三甲进士出身,而且第二年就任华亭知县。”
    这套规矩是土木堡之后,名臣李贤开始施行的,几十年后已经成为惯例,昔日刘健、李东阳、谢迁、杨廷和无不如此,中进士后入翰林院慢慢熬资历,然后一朝得势就能几年内直入中枢。
    赵文华摆摆手,苦笑道:“那是老黄历了。”
    “嗯?”
    “要知道今上……”赵文华犹豫了会儿,压低声音道:“不讲那些规矩。”
    “当年杨廷和权倾朝野,其子杨升庵弄了个百官哭门,从那时候开始,今上……”
    “嘉靖三年,光是内阁首辅就换了四个,后面几年只有费宏是正经翰林出身,剩下的杨一清、桂萼、方献夫走的都不是正道,再后面的张璁、夏言更别提了。”
    钱渊缓缓点点头,他知道杨一清曾任三边总制,张璁是中旨入阁,夏言虽然担任过翰林学士但却是上位礼部尚书后嘉靖特赏的。
    嘉靖是个明朝历史上出了名不讲规矩的,比他堂兄正德还不讲规矩,特别是在内阁首辅这个位置上。
    一顿王八拳将杨廷和赶走,拉来杨一清担任内阁首辅导致其一生名声一朝丧尽。
    内阁的阁老是没有外调、降级的可能的,要么升上去,要么滚蛋,一旦致仕或者罢官,几乎没什么起复的可能性。
    但在嘉靖朝不同,夏言、严嵩都是三上三下,甚至还有过严嵩担任内阁首辅,嘉靖帝将已经被罢官的夏言从老家拉回来,将严嵩踢到内阁次辅……
    几上几下的阁老太多了,张璁、杨一清甚至致仕好些年的谢迁都被拉回来过。
    最倒霉的是费宏,第二次致仕后八年,第三次起复担任内阁首辅,七月份启程,八月份进京,十月份就挂了,硬生生非要人死在外地!
    赵文华熟知规章制度,仔细解说后,最后轻声说:“所以,别看现在的严阁老、徐华亭、吕余姚都是翰林出身,但聂双江入阁的可能性并不低。”
    “所以,双江公入阁……学生徐华亭如今是内阁次辅。”钱渊低声道:“所以,严阁老才会……”
    “双江、华亭是师生,而且都是心学门人。”赵文华点头道:“一旦入阁,自然而然就是一脉,不可不虑。”
    钱渊面无表情的在心里思索,慢慢将苗刀放在桌案上,赵文华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轻轻吁了口气。
    “梅村公,我听闻……双江、华亭虽是师生,但其间亦有间隙?”钱渊摇摇头,心里的疑虑还是没有解开。
    “这个……”赵文华眨眨眼。
    “别忘了,钱某人的叔父是谁?”
    “钱铮……”赵文华点点头,“双江、华亭的确不合,但华亭如今是内阁次辅,门生弟子众多,至少心学门人渐渐有合拢的迹象。”
    长久的沉默后,钱渊抬起头直视赵文华,他再次摇头。
    “仅仅凭这封狗屁不通的弹劾奏折,仅仅靠今上对严阁老的宠信,当朝兵部尚书和手掌六省兵马的浙直总督就会轻易的被搬倒?”
    “梅村公,你觉得钱某人有那么傻吗?”
    “吕余姚、徐华亭都是东南人,陛下询之就能知道真相。”
    “你还有什么没说?”
    钱渊阴着脸微微偏头,伸出的右手触碰到冰凉的苗刀,握住刀鞘轻轻一抽。
    一声轻响,烛光映射在雪亮的刀身上,反射的光芒正好映在赵文华的脸上。
    出乎意料的是,赵文华这次并没有发抖,也没有恐惧的后退,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和同情。
    “其实你不知道的好……”赵文华叹了口气,“其实我很佩服双江公,其实他什么都了然于心……”
    赵文华盯着钱渊缓缓说:“所以,他才将你驱逐出松江府……无非是不想你钱展才卷入这团漩涡。”
    钱渊的手纹丝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对方。
    短暂的沉默后,赵文华轻声道:“之前你说,吕本是浙江人,徐华亭是松江人,今上都会咨询之。”
    “吕本是个肩膀窄的,什么都扛不起,他什么都不会说。”
    赵文华加重语气道:“而徐华亭……”
    钱渊眼睛微微眯起,半响没有等到下面话,他的心不禁沉了下去,握着刀柄的手一松。
    赵文华轻轻点点头,“就是徐华亭。”
    “这才是这封奏折递上去,聂双江、张半洲绝无幸理的原因,也是双江将你驱逐的原因。”
    钱渊感觉眼皮子在不停跳动,嘴里干涩得张不开嘴。
    什么是历史?
    历史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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