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厅内,饭桌边只有六个人入座,但周围林立的婢女多达二十余人。
    不仅仅是钱渊,就是何良俊、孙克弘和文彭都有点不自在,因为排场太大了,太奢侈了。
    每人面前放着的餐具都是金制的,每道菜下面都放着银水火炉用以保温,钱渊颠了颠手中的酒杯,刚才项元汴说这是双螭虎大金杯,至少十五六两重。
    看看左右,婢女手中所捧的净手盆是梅花银沙锣,旁边摆放着银金香炉,就连漱口用的漱口盂都是纯金打造的,项元汴称其为“金滴嗉”。
    项元汴瞥了眼钱渊,心里洒笑不已,这个钱家子怕是被吓着了,虽然性情吝啬,但他对家中最小的幼妹很是疼爱,既然兄长已经下了决定,自然要给钱渊一个下马威。
    席间开始一直聊的还是天籁阁中的珍品,但到了后半段,随着文彭的长叹声,席间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五月去杭州,后陆续路过湖州、宁波、绍兴、台州、处州,所见所闻,令人胆寒,令人愤慨。”文彭将大杯中酒一饮而尽,面色微微潮红,“我亲眼所见,官兵一触即溃,倭寇猖獗到敢攻城略地。”
    “宁波、台州多有村落遭屠,百姓哀嚎,生灵涂炭。”
    “更可恨者,有市井无赖之徒冒充倭寇四处劫掠,官府不能制,亦不敢制!”
    席间一片沉默,即使是嘴贱的项元汴也说不出话来。
    “知道如今浙人最恨谁吗?”文彭已有醉意,“前浙江巡抚王民应!”
    何良俊眼角余光瞥了眼钱渊,出口问道:“为何?”
    “浙江沿海处处烽火,倭寇横行,但王民应居然调俞大猷、卢镗北上。”文彭嘿嘿笑道:“松江、苏州无大碍,但浙江沿海就糟了,”
    这下子连孙克弘都转头看向钱渊了,他与何良俊都和钱家关系密切,也都从陆氏那知道是钱渊建议调集重兵名将北上的。
    文家、项家虽然名望高,人脉广,但毕竟家族中无人出仕,在官场上消息并不灵通。
    钱渊面不改色,努力装作一条狗,心里嘀咕以后自个儿最好别去宁波绍兴一带,不然怕是要被揍。
    项笃寿把玩着手中的双螭虎大金杯,“听闻新任浙江巡抚已调卢镗回援绍兴、宁波?”
    “确有此事。”文彭点点头,“在杭州时就听说了。”
    “什么!?”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项元汴一下子跳了起来,“那嘉兴府怎么办?”
    嘉兴向来是倭寇侵袭的重点目标,但自从卢镗率兵镇守之后,虽然不能尽数驱逐,但倭寇活动次数已经越来越少。
    卢镗是浙江名将,但绍兴、宁波一带的官兵基本上不敢出城野战,倭寇毕竟是来求财的,自然会选软柿子捏。
    如今卢镗一去,嘉兴的安全性就要受到考验了。
    项笃寿叹道:“但巡抚衙门受的压力不小,半个月前一伙倭寇从宁波至绍兴,再袭钱塘,杭州震动,不过卢镗调任,他麾下精兵还有不少驻扎嘉兴,对了,他幼子卢斌也在。”
    “小小把总能顶什么用?”项元汴不屑摇头。
    和卢斌也有一份交情的孙克弘皱眉要出口反驳,冷不丁边上传来一阵咳嗽声。
    孙克弘看了眼微微摇头的钱渊,想了想还是沉默不语。
    无可奈何的项笃寿羡慕看了眼来访的几位客人,“你们松江府有俞大猷,苏州府有任环……”
    “俞大猷毕竟是浙江副总兵……”何良俊苦笑一声。
    文彭随口补充道:“所以浙人最恨王民应,其次就是俞大猷,毕竟卢镗之前驻扎嘉兴府还在浙江境内。”
    “你们是没见到……”
    文彭猛地大力捶桌,“官兵胆怯如鼠,数百人竟被数十倭寇随意驱逐!”
    “在台州郊外,夜宿农家居然整个村落空荡荡,无人烟,无犬吠,无炊烟……”
    钱渊怔怔看着原以为只是个文士的文彭,看着泪水从瘦削的脸庞上滑落。
    当夜,文彭大醉淋漓,他虽然以书画双绝闻名天下,但和其父一样有意出仕建功立业,可惜他在科举上和其父一样屡试不中,到死都是秀才功名。
    历史上,文徵明及其后人在科举路上都很是不顺,那位明末状元文震孟会试连续考了二十七年,整整十次才高中。
    项家宴席豪奢,用以待客的客房内也很是不凡,帷帐被子枕头全都是绫罗锦缎,甚至还有貌美侍女服侍钱渊洗漱,就连鞋子都用不着他亲自脱!
    夜已经深了,但钱渊还没什么睡意。
    躺在厚软的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垫着,钱渊睁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上方。
    钱渊很确定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也能确定自己建议俞大猷、卢镗率兵北上必定起到了不错的效果。
    他很满意于自己这只穿越蝴蝶用翅膀卷起的风暴,松江府、苏州府至今没有遭到大股倭寇侵袭就是明证,但如今心里却有着他人难知的复杂情绪。
    钱渊在心里反复品味自己这半年来的心理历程。
    从刚回华亭时匆匆忙忙鼓动家人迁居杭州,遭到拒绝后的惴惴不安,再到被关在陆宅的麻木……这是陆老头的锅!
    在俞大猷终于击溃盘踞在川沙的倭寇,任环在太湖连胜三场之后,松江府陷入一片天下太平的氛围中。
    到朝中下昭免除三年松江府税赋之后,华亭更是一片歌舞升平。
    钱渊忍不住一掀被子翻身下床,踢踏着鞋子来回踱了几步,他没有想到,在松江府无恙的前提是,倭寇对浙江沿海的侵袭如此疯狂。
    从浙江沿海访客而回的文彭最后黯然泪下,这对钱渊有着不小的影响。
    钱渊并不心软,从不为眼泪动容,但问题是他现在很不确定,自己这只穿越蝴蝶扇动的风暴会不会对原本的历史产生不好的影响。
    如今卢镗已去,嘉兴府很可能会遭到侵袭,一旦嘉兴不稳,松江府就难保太平,倭寇由海盐、海宁上岸,北上后往南可攻松江,往北可攻苏州。
    不得不说,环境总是会影响人的思维方式的。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接触的大都是士大夫,钱渊没有发现,在刚才那刻,自己脑海中没有只考虑自己。
    甚至他都没有考虑,卢镗远去,嘉兴危机突显,尚在崇德县的自己也会遭遇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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