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若兰淡笑道:“采选本来就不是出自陛下本意,尤其里头很有太上皇特命送女参选的几个人家,陛下对此并不用心,太上皇若驾崩了,只怕取消此次采选也未可知。”
    他本是无意间一番言语,谁知月底接到国丧之报,长泰帝果然取消此次采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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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
    老太妃薨逝时朝廷曾下谕旨,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三月不得婚嫁,彼时太上皇驾崩,哀伤之下,犹胜一层,凡有职有爵之家仍然和先前一样,不得聚众作乐,但庶民却延长至半年内不许婚嫁,多守三个月,以示太上皇之尊贵。
    接到消息,黛玉忙命人检查一番,将鲜艳的灯笼陈设等物暂时撤下,幸而朝廷并不强求官宦人家一片缟素,她不过是尽自己心意,免得将来有人拿此事说卫若兰逢国孝不哀。
    经历越多,她越明白人心难测,为官做宰之人因一点小事被弹劾的不在少数。
    想到宫中取消此次采选,接着一年内不能议亲,探春转年便是十六岁了,一年后朝廷不可能在年底时候再征采才能,等到后年采选探春已是十七岁,不在此列,而惜春又不肯出嫁带累男方,黛玉忍不住有些叹息,更有一份担忧之情难以言述。
    虽是心中十分担忧,但是黛玉向来尊重惜春的意愿,唯有解劝,不敢强求,只盼惜春看到甄家女眷人等的命运,改变先前的主意。
    不出她所料,得知甄家几个姑娘入官为奴,被发配到内务府做活,惜春果然有些害怕。
    凤姐趁机劝道:“好妹妹,多亏当今圣人仁慈,想得周全,甄家几个女孩子发配到内务府为奴,虽然辛苦些,到底没人当粉头似的作践。若是赏赐给哪个达官显贵之家,或是当街发卖,不知道被糟蹋成什么样儿,她们模样儿生得齐整,有几个贪杯好色的爷们能忍住?只怕也有那些不干净地方来的老鸨盯着想买了回去,千金小姐沦落下流,多少人看这样的热闹?即使发配到内务府,她们成了官奴,日后也只能和官奴通婚,不得恩典,世代为奴。”
    惜春脸色惨白,心中已经有些动摇,却仍旧嘴硬道:“就是知道咱家将来未必比甄家下场好,我才不想连累他人,何况东府里又是那么个名声。甄家被抄,他们家出阁的大姑娘和二姑娘如何了?想必在夫家日子过得不好罢?”
    凤姐揉了揉太阳穴贴的“依弗那”,道:“傻丫头,照你这么说,娘家出事的姑奶奶们都该过不得好日子了?没娘家依靠的女孩子也不必出嫁了?别说抄家了,就是娘家遇到天灾人祸死绝了的也不是没有,可是有几个夫家就真的苛待这样的儿媳妇了?除非株连九族,否则嫁出去的女孩子都和娘家不相干,偶有不如意,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说着,又将甄家两个姑奶奶的处境告诉惜春,乃道:“甄家两个姑奶奶的夫家也都犯了事,比甄家还早些,交了好几十万两银子才免罪只罢职,很是伤了元气。两个姑奶奶早就生儿育女了,她们夫家又不是狼心狗肺的人,虽然心里不大自在,但是并没有苛待她们。”
    惜春低下头,沉思片刻方抬首道:“若是为了避免来日之祸,又不用带累他人,我去出家修行岂不好?虽有肮脏不好的庵堂,但也不是没有干净的地方,林姐姐的婆婆那里就是个极好的去处,或者妙玉圆寂了的师父曾挂单的牟尼院也极庄严肃穆。”
    凤姐目瞪口呆,忙道:“好好的千金小姐,哪里来的这些心思?正经的日子不过,出什么家修什么行?人家妙真师父是不肯再嫁,妙玉是自小体弱多病,这才出了家的。”
    惜春歪头笑道:“我也是有缘故的。”
    凤姐问是什么缘故,惜春笑嘻嘻地道:“我是为了避祸,出了家反倒落得一个干净,出了世的人,不在红尘里,哪怕抄家灭族呢,都和我不相干了。”
    凤姐听了,竟是无以言对,好半日才道:“你这丫头怎么就说不通呢?年纪轻轻的,怎么尽想着看破红尘。你这个年纪正好说亲,虽然咱们两家名声都不大好,但是你自小住在这府里,咱家的女孩子们都是人尽皆知的不错,说一门亲,带着一笔嫁妆,安安稳稳地出阁,将来咱家出事,也不必十分烦恼林妹妹。你说,我说的在理不在理?到时候你不管你哥哥嫂子侄子侄媳,叫林妹妹管不成?她只比你大一岁,咱们府里花了她五万两银子,除了给几件东西添妆,竟是没替她准备什么嫁妆,有什么脸面求她面面俱到地管着?”
    见惜春似有所动,凤姐再接再厉地道:“你林姐姐管这府里一干人已经很厚道了,再管东府里那些子人不成?她得累成什么样儿?你忍心看着她辛苦?我和你二哥哥是不敢妄想以后,饶是如此,都不知怎么安置两个孩子,怕他们跟着一起入罪,像甄家姑娘和甄宝玉似的入官为奴。你有避开祸端的机会,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我不打算给你找什么高门大户,就寻个家道殷实、人口简单、品行良好又知道上进的人家,亦不做什么带累他们的事情,纵使抄家也只是咱们家,牵连不到他们什么,也不算带累。”
    惜春沉默良久,苦笑道:“如今说什么都晚了,竟不如我带着一些财物出家的好,到时候一样替那府里的哥哥嫂子打点,不必劳烦林姐姐。嫂子听我说,你说的我心里都明白,我知道嫂子说得有理,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咱家几时和甄家一样咱们都不知道,况且守一年国孝,这一年内不能说亲不能宴乐,一年后谁知道怎样?或者一年内就抄家了。”
    想到甄家被抄后一干家眷人等的下场,惜春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惧,哪怕她嘴里说得再厉害,心里依旧害怕非常,就怕不日抄家,来不及避开。
    闻听这一番话,凤姐悚然一惊,脸上变色,觉得惜春说得有理,确实,他们知道自己家是盛极而衰,命运不大好,但是终究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出事,料想惜春是因此而想出家。然而,她看着惜春这些姊妹们长大,心里终究盼着惜春出阁嫁人,而非出家修行。
    惜春怕凤姐阻拦,又笑道:“好嫂子,如今出家不过是避祸,不在咱们家了,倘若将来风头过了,我再还俗也不是不能,你何必如此担忧?”
    凤姐哼了一声,道:“你说得容易,想一想老太太罢,哪里容得你起这个念头?”
    惜春笑道:“我已有了极好的理由,明儿起我就装病,病一年半载的,然后再请妙真师父或者静慧师父过来说我与佛道有缘,唯有出家才能见好。”
    凤姐啐道:“什么病不病的?女孩子多病你道是好名声不成?就是林妹妹原先弱些,身边那些嬷嬷也都竭尽全力地给林妹妹调理,不叫传出一点体弱多病的名声。你倒好,好好的身子非说病了,不许如此,等我再想别的法子。”
    一语未了,小红在门外高声道:“奶奶,姑娘,二爷回来了。”一面说,一面从屋檐下杌子上站起身,走过来打起门帘,请贾琏进去。
    太上皇驾崩,贾母等皆按品级大妆,每日入朝随祭,今已一个月,皆是贾琏护送入朝。
    凤姐和惜春相继起身,见贾琏走进屋,跺了跺脚,又呵了呵手,迅速拿起凤姐的手炉抱在怀里,嘴唇冻得乌紫,凤姐见状道:“二爷回来了?怎么就冷成这样了。”
    屋里没有丫鬟在跟前,她忙亲自提起火炉上的茶壶沏茶,递给贾琏。
    贾琏坐在炕上,道:“怎么能不冷?风雪连天的,骑着马,喝了一肚子的风雪,偏又不能抱怨,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们坐在轿子里倒好,我和宝玉可是受了大罪。老太太舍不得宝玉辛苦,叫他装病,宝玉没答应,每日和我一样早出晚归的。”
    凤姐听了,忙命小红吩咐厨房熬驱寒的汤,往宝玉和贾母等人各处送去,回头对贾琏笑道:“听了我竟十分欣慰,宝玉越来越有男儿气概了,脂粉气息减了好些了。”
    贾琏也是一笑,问道:“你们姑嫂两个在说什么?小红在外面看门,满院无人。”
    凤姐一叹,将方才和惜春的言语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而惜春则坐在下面,双足踩着黄铜脚踏,双手搓弄衣角,低头不语。
    贾琏道:“正好,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们,四妹妹不必担忧不知几时抄家不得不先避祸出家。太上皇驾崩,咱们随祭九九八十一天,如今虽只一个月,但是陛下乃是天子,须理国事,所以三日前就可上朝理事了,今儿一早,下了一道旨意,催缴京城各家和外面各地所欠的钱粮,以三年为限,三年后未缴清者按律治罪。”
    凤姐大喜过望,脱口问道:“这是说,咱们三年内无忧矣?若是在这三年里还清了亏空和借银,许能避过抄家之祸?”
    惜春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抹喜色。
    贾琏喝了一口热茶,笑道:“所以说圣人隆恩,比之甄家,咱们竟是得了大恩典,不做谋反等十恶不赦之罪,三年内无忧,甄家抄家可是没有丝毫征兆的。不对,也不是没有,过去一二十年弹劾甄家的人多得很,都被在位时的太上皇压下来了,另派织造盐政等肥缺给他们好填补亏空,是他们自己辜负了隆恩,有钱奢靡浪费,不肯归还亏空和借银。而且,甄家又做了许多恶事,我看了都觉得容不得,何况圣人。”
    凤姐连声念佛,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真真是圣主隆恩,有这三年,咱们不知道能做多少事,或者将下场说得厉害些,府里上下凑一凑再还些银子给朝廷,又能减轻些罪过。”她这几个月尽看律例了,有抄家之罪,但应该不像甄家那样祸及年幼儿女。
    甄家那些罪名她都逐字逐句地看,一条一条地再和自己家做的那些事比对,除了亏空和欠银两项是府里的大罪名,余者都和他们一房无关。
    说毕,她瞅着惜春笑道:“趁早收了你那出家的心思,我有三年工夫和你磨呢。”
    惜春叹了一口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心里却拿定了主意,只想出家,不想出阁,除了黛玉和卫若兰夫妻情深,别的有谁过得好?就是才生了儿子的迎春也要面对姬妾丫头。
    贾琏点头赞同道:“四妹妹,你嫂子说得没错,咱们家不想什么出家不出家的事儿,你又不是三妹妹那样的,三年够咱们家给你挑个好人家嫁过去了。你是咱们这一伙的人,人又聪明,事关你的终身索性就不瞒着你,不然,早越过你径自做主了。”
    惜春眼圈儿一红,道:“我心里知道哥哥嫂子对我的好,我也不曾想到伶仃地长了这么大,有了好哥哥好嫂子好姐姐体贴。”
    凤姐忙道:“早着呢,还有一年的光阴,够妹妹好好想一想了。”
    贾琏深以为然,此时便不再多劝惜春,这些事总得她自己想通了,心甘情愿地出阁,不然对谁家都不好,他们家女孩子虽好,但也不能这样欺负人。何况惜春出家的本意是为了避祸,如今不必急着避祸了,她自然就不会想着出家了。
    这时贾赦打发人来叫贾琏,贾琏料想是和此次旨意有关,忙披上才脱了搭在熏笼上的大氅,急急忙忙地出门坐车,径进黑油大门,直入贾赦书房,果然听他道:“今儿那道旨意想来你已经知道了,有什么想法?”
    贾琏心想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道:“能有什么想法?想到甄家的下场,儿子觉得,只有还上所欠的钱粮,咱们一房才能无罪。”
    贾赦恨得将茶碗摔到地上,骂道:“这用你说?府里若能还得上,我找你作甚?”
    贾琏低下头,眼里闪过一丝漠然,低声道:“儿子鲁钝,除了这个法子万无一失,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才能解决此事。”
    贾赦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半日后回到原位坐下,道:“那年抄了赖家得的银子还了国库,距今好些时候了,纵使当时库房里还有一二十万两的东西,如今只怕早不见了,其他人个个有私心,都不肯出钱,哪里还得上?不瞒你说,我手里就剩十七八万两的东西,我可是打算留给孙子的,正想着悄悄转移出去呢。”
    听贾赦念着给自己儿子,贾琏不禁触动心思,忙道:“从前转移倒罢了,如今圣人下了旨意老爷如此,岂不是平白给自己添了一个转移财物之罪?便是萱哥儿拿了心里也难受。老爷别忘了,甄应嘉判决时,其中有一个罪名就是转移财物。”
    甄夫人往好几家悄悄地送了东西,但不是人人都像王夫人这样匿藏下来,有两个人家怕惹祸上身,将东西交出来了,以示清白。
    贾赦怔忡变色,恨道:“难道叫我孙子穷一辈子?”
    贾琏叹道:“谁叫他命运不济呢?儿子细想了,咱们这一房实无其他罪名,只那一项,偏又是大罪过,若是不还,只怕老爷的孙子就落得跟甄宝玉一样命运了,到那时候悔之晚矣。”
    一想自己千盼万盼好容易得来又冰雪伶俐的孙子跟甄宝玉似的入官为奴,或者当街发卖,不知落到什么人手里,贾赦心急火燎,一叠声地道:“那该如何是好?那该如何是好?我宝贝似的孙子怎能做人家的奴才,还是不得恩典一辈子不能赎身的?”
    他起先没放在心上是觉得家家户户都如此,不独自己家,朝廷又没有催缴,于是得过且过,如今长泰帝下了旨意,他是有儿有孙的人,又见了甄家的下场,不敢再当作耳旁风。
    贾琏精神一振,或许能借儿子说动贾赦设法归还欠银?他心里盘算了两年,说府里穷得很,实则人人手里都有梯己,再说已经还了二十几万两,下剩七十余万两凑一凑不是凑不出来,便是凑不出来,家里也有古董房舍地亩可卖,就是将来日子过得艰难些。但是有自己夫妇早早放在黛玉那里的积蓄,也够自己一房丰丰富富地过一辈子了。
    想毕,贾琏细细地与贾赦说明,道:“儿子记得库房里很有几件古董宝贝,价值上万两或者几千两银子的东西就有一二十件,像五尺高的珊瑚宝树、成对的成化斗彩鸡缸杯、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宝石盆景、古往今来的名家真迹字画,府里都不敢动,也怕押了银子使用以后没钱里赎回来,才留下来了。一房再出十万,连同老太太手里那么些好东西,怎么着都能凑出四五十万两银子。下剩二十余万两,卖房子卖地卖家奴也能凑出一些,纵使仍旧不够,老爷的忠心在这里,没像别家似的推三阻四不还,圣人心里定然不会十分严惩咱家。”
    贾赦不住点头,道:“听你这么一说,果然能凑出来。我拿出十万来,下剩七八万给萱哥儿,总比将来抄家一无所有的强。容我想想,库房里可不止那一二十件东西,加上从库房里拿出来摆设在隔房里的陈设字画等物,都能卖出银子,那可是公中的,而非各人所有。金陵那处老宅能卖几万两,不似这个府邸是朝廷所赐,等老太太不在了要收回的。”
    一面说,贾赦一面拿出纸笔来,细细算将下来,七十多万两银子完全能凑出来,贾赦又惊又喜,道:“怪道人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家真应了这句话,原来没穷到还不起钱的地步。”还上这笔银子自己就无债无罪一身轻,贾赦满脸笑容地将纸递给贾琏。
    贾琏双手接过,凝目细看,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最后合计是七十五万两有余,哪怕变卖东西或有折损,缺几万两银子就好说了,毕竟家里处处都能见到值钱的陈设古董。
    贾赦等他看完,拿回来塞进靴子筒,道:“走,去找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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