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笑道:“你这孩子,不说倒好,说了更叫我无言以对。你跟了我几年,能不知道是大丫鬟得的东西赏赐多?晴雯十岁进府,先跟老太太,后跟宝玉,老太太喜欢她,宝玉纵着他,几年下来少说有几百两的梯己,芳官这些人的月钱都叫干娘领了去,手里有什么?”
    贾琏摇头道:“对于二太太的所作所为,我竟无言以对。倒奇了,怎么谁都有不是,独宝玉身边那个叫袭人的没有?若说勾引坏了宝玉,旁人犹可清白,独此人不是。”
    凤姐斜睨他一眼,道:“二爷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贾琏笑道:“家里那么些小厮,嘴里不干不净的时候多着呢,每常闲了都在我跟前说些府里的闲话,哪有不知道的?所以,这才觉得奇怪,正经勾引宝玉的丫头留着竟不打发。”
    凤姐低头一想,道:“在咱们这样人家,宝玉又不是十来岁的年纪,正经论起来,十六岁的生日过完了,跨入十七岁了,跟前有那么两个人倒也合理。况且太太向来信任袭人,想不到袭人会做出那些事情,倘若知道早在几年前就一起了,不得气死。”
    贾琏道:“宝玉倒是个好的,每常出门买些精巧玩意儿,都不忘给巧姐儿和萱哥儿带几件来。就是他身边的丫头或是掐尖要强,或是工于心计,或是恃强凌弱,竟都一言难尽。”
    凤姐却笑道:“只标致二字就压过其他了,谁要求丫鬟们至善至贤?”
    接过小红递来的茶碗喝一口,她又笑道:“从前我傻,容着平儿,幸而平儿忠心,未曾如何就出去了,如今有儿有女,日子过得甚好。那位可不似我,正经读书明理端庄贤惠深明礼仪的人物,能容得下和她有一样贤惠名儿的屋里人?且瞧着罢,等过了门,有的热闹呢。”
    贾琏不由笑道:“眼下之事尚未解决,你倒想得长远。不过也好,咱家不知将来怎样,走一个是一个,明儿奶奶索性费些心思,将卖身契一概都发给她们,也算替儿女积德了。”
    巧了,晴雯和一干戏子等都是外面买来的,卖身契发还一消,就是良民了。
    凤姐细想有理,道:“二爷说的是,我竟未想到这里,别人还罢了,晴雯那丫头的最该给她。这丫头心里念旧,不是那薄情寡义的人,连老太太都夸过她。”
    转头对小红说道:“去找你爹娘,就说我的意思,将晴雯那些人的卖身契找出来,你亲自送给宝玉,不必瞒人,让他找人替这些丫头们销了贱籍,着实找不到人,就叫你爹帮衬着料理了,也是好事一桩。你跟我这么些年,你又是个聪明人,大约也瞧出了一些眉目,我放了你出去,将来自然放你父母,若是你父母舍得大管家的权势,年下趁着热闹告老,我就发放你们一家的奴籍,至于你家的亲戚竟是别想了,没一个好的,也不许你们多嘴。”
    小红平素品度贾琏和凤姐的行为,心里早怀疑多时了,偶尔又能听到贾琏和凤姐的一些只言片语,越加明白了几分,只是不敢细问,今听凤姐此语,顿时感恩戴德,道:“这么多年,我爹娘早攒够了养老的钱,又只我一个女儿,有什么舍不得?回去就跟我爹娘说。”
    回家将贾琏凤姐等语告知父母,林之孝夫妇心里一片惊涛骇浪,面上却十分平静,点头道:“我知道了,日后你好好地服侍二奶奶,这可是咱家的大恩人。”
    小红拿着晴雯芳官藕官等人的卖身契,去怡红院找宝玉。
    王夫人乃是有备而来,此时正满屋里搜检宝玉的东西,凡是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人收的收,卷的卷,拿到自己房内去,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一番,茶都不吃就往别处去了。
    宝玉早有预料早有安排,倒没觉突然,王夫人盛怒之际,他索性闭口不言,任由为之。送走王夫人回到怡红院,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不由得冷笑一声,径自去拿钥匙开柜子,搜出给贾母打过金寿星剩的金银锞子,命人道:“去找茗烟过来听吩咐。”
    袭人脸上泪痕未干,见宝玉不哭不闹,心内纳罕,道:“二爷这是作甚?二爷你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千万别闷在心里倒酿出病来。你听我说,晴雯已经好了,她这一家去,清清静静地养几天。你舍不得她,等太太气消了,再求求老太太,不难再叫她进来。这会子不过是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诽言,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
    宝玉不哭不闹,道:“奇了,晴雯才病得在炕上起不来,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怎么到你嘴里竟是已经好了?我更加不知晴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连件大衣裳都没得穿地出去。”
    袭人猛地听到宝玉此语,竟有怪责自己之意,不觉惊心动魄,只解释宝玉后一句话,回答道:“太太只嫌她生得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再太太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不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她,不如我们生得粗粗笨笨倒好。”
    宝玉接连冷笑三声,道:“原来父母给的皮囊太标致,什么都没做就已经是一桩天大的罪过了!你不必在我跟前说这些话,也不必说我平素私自顽话没有忌讳,不管有人没人,才叫人知道了告诉太太。若真是那样,你也逃不过,你和麝月秋纹与我不是没有私自顽话的时候,和晴雯拌嘴磨牙时哪一回没说过,怎么不见有人告诉太太?孰是孰非我心里明白得很,究竟为什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我约莫也知道些。”
    袭人听了宝玉说的这么一番话,心中一动,又觉惊骇,低头想了半日,竟是无言以对,半日才陪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顽笑不留心的孟浪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
    宝玉呵呵一笑,道:“你放心,大可放心,你这么一个至善至贤的上等人物,人尽皆知的好人,麝月秋纹又是你陶冶教育的,太太只觉你忠心耿耿,连我都不如你有见识,视你为骨肉一般,不会觉得你们有孟浪该罚之处。有不是的都是别人,不是你们!与其说有不是,不如说是她们几个抢占了地位,或者阻碍了上路,才有今日。”
    说毕,茗烟已至,正好见到袭人目瞪口呆的模样。
    宝玉吩咐麝月道:“把晴雯的东西作瞒上不瞒下,悄悄地收拾出来,叫茗烟一并捎过去给晴雯,我这里下剩一些金银锞子也抓两把给她,好请大夫抓药养病。”
    袭人听了,忙道:“哪里用得着二爷吩咐?也忒把我们想得无情无义没心没肺了。我已经将她素日所有的衣裳铺盖妆奁等物都打点下了,放在那里,白天人多眼杂,瞧见了容易生事,竟不如晚上悄悄打发宋妈给她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她。”
    宝玉瞅她半日,道:“我竟不知我才送走太太回来这么一会子工夫,你是怎么打点出来的,难不成有三头六臂一起使力?竟不必在我跟前说这些虚话。我知道你们没有打点,想着晚上送,有时间收拾出来,又能在我跟前讨个好。只是,好不好,歹不歹我心里都知道,用不着说出来。若是我不提此事,只怕你们就听太太的嘱咐留给好丫头们穿戴了。”
    径自叫麝月打叠东西,果然都是没有打点的,晴雯躺在炕上时就被架出去了,被褥犹温,正逢小红过来,递个匣子给宝玉,宝玉打开一看,却是一叠卖身契,头一张就是晴雯的。
    小红眼睛往屋里各人脸上一溜,发现不同于往时,心内明白了七八分,笑道:“奶奶说既打发出去了,索性打发得干净些,叫我爹找出晴雯这几个人的卖身契,二爷使力给他们销了,哪怕是干娘哥嫂,不是亲的,又都是咱家奴才,不好再买卖良民,这是奶奶的心意。”
    宝玉喜道:“来得好,我正愁这件事,晴雯的哥嫂、芳官藕官等人的干娘,哪一个是好东西?尤其是芳官等人的干娘,拿了芳官的月钱,连洗头都先叫自己女儿,让芳官用剩的,可见其心之腌臜狠毒。这一回都出去,不知道她们拿着芳官这些人怎么解气呢。有了这个,我就叫茗烟替她们销了,再送她们回家乡找父母去,不必留在这里任由干娘做主聘嫁。”
    茗烟在一旁听完,之前已得宝玉十分机密的吩咐,此时亦明白,忙接了麝月打叠好的东西和宝玉递来的金银锞子卖身契等物,悄悄地从后门溜出去料理。
    袭人阻止不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苦笑道:“二爷如此,岂不是说对太太不满?”
    宝玉道:“放心,都是打发出去的,没叫进园子里,哪里就是说我对太太不满了?不过念着旧情,略安排些。只要你们不说把晴雯的东西送还给她,太太就不会知道。”
    袭人听了无话可回答。
    茗烟去衙门销了晴雯等人的卖身契,另办了新户籍,因拿了银子打点上下,办下来倒快得很,住址就是黛玉留给宝玉的那所宅子,亦将晴雯的东西放在宅子里叫看门的老婆子收拾摆设,然后去晴雯家里接了她过来养病。
    晴雯的哥嫂便是多浑虫和多姑娘儿了,两口子都不管这些事,闻得茗烟另有地方安置晴雯,又拜托不叫别人知道,他们不想养活病怏怏只有贴身衣服穿回来的晴雯,都应了茗烟的要求,别人问时都说晴雯没命做良民,竟一病死了,这是晴雯叮嘱的原话。
    然后茗烟再去找芳官藕官蕊官一干人等,她们得知宝玉的安排,又惊又喜,无不愿意,打叠行李就说回家乡找父母去了,有茗烟在跟前看着,那些干娘纵使不愿意,也只得依从。
    这八、九个女孩子没想到自己能脱离干娘的毒手,虽没了从前几年的月钱,到底铺盖衣服都带了来,也落得了个平安,遂凑在一处,围着晴雯又哭又笑,芳官含泪道:“好姐姐,你快快地养好身子,咱们就等姐姐来带咱们了。”
    晴雯挣扎着,气喘吁吁地道:“放心,死不了。我得好好地活着,不能辜负了宝玉的这一番安排,咱们都好好的,瞧着那些害咱们的人怎么一个下场!”
    几个女孩子狠狠点头,晴雯骨子里有了生气,次日就轻省了些,再节食服药,渐渐好了。
    宝玉暗中过来探望一回,不等他提议,晴雯病愈后就带诸位女孩子们做针线卖给附近的绣庄,尤其是她的针线极好,得钱不菲,并不是一味坐吃山空。随后她们又跟守门的婆子学洗衣服做饭,虽然起先姊妹们弄得灰头土脸,但是慢慢儿地都会做些简单饭菜了。
    宝玉欣慰道:“看到你们这样,我就放心了,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打发婆子去后门找茗烟,我知道了自会帮你们一些,就是别叫府里知道了,我也瞒着老太太太太呢。”
    晴雯笑道:“二爷放心罢,我们定会好好儿的。”
    忽有一日在她卖针线时偶遇了那年宝玉因枫露茶打碎茶碗而被撵出去的茜雪,早已嫁人生子,姊妹二人顿觉恍如隔世,唏嘘不已,日后常来往,相互帮衬,且是后话此时不提。
    宝玉离了晴雯等人的住处回家,去找惜春,谁知惜春不在家,守着门的入画说道:“姑娘去找琏二奶奶了,不知有什么事情。”
    宝玉听了,转身离开。
    入画望着宝玉的背影,想起园子里的腥风血雨,王夫人继怡红院晴雯四儿芳官等人后,又赶走了贾兰新来的奶娘,又搜检怡红院,自己这边私藏哥哥递过来的金银锞子等物叫人得知该如何是好?忙趁着惜春不在家,悄悄地叫人通知哥哥,托人按原先的方法带了出去交给他,幸喜不曾被人发现。
    却说宝玉到了凤姐门前,才要抬脚进去,偏生贾母打发丫头来叫,唯有先去上房,意欲回头再将晴雯安好等事告诉凤姐,好放心。
    凤姐在屋里听说宝玉来了又离开,并不放在心上,对惜春道:“好妹妹,林妹妹走时最放不下你,你那哥嫂是什么样的人物,不必我多说,只好我来操心妹妹的终身大事了。二妹妹即将临盆,三妹妹进宫待选,下剩妹妹一人,妹妹有什么想法?”
    惜春默默听着,脸上不悲不喜,等听完,忽然道:“前些日子甄家被抄,那么些罪名,嫂子说,咱们家将来如何?”
    凤姐一呆,问道:“妹妹是什么意思?”
    惜春仰脸看了一会雕梁上的灰尘,回头望着凤姐,极冷静极淡定地道:“我如今才算想通了哥哥嫂子将手里大头的房舍地亩东西都给林姐姐带出阁的用意。咱们这些人家,向来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甄家既败,咱们家岂有逃脱的道理?不见得罪名就比甄家少。这边府里尚且如此,何况东府?名声又那样,臭不可闻。因此,不知将来如何,竟是别带累了人家。”
    凤姐惊讶于惜春的敏锐,想到宁国府贾珍素日的为人,确实当得起臭不可闻四字,不禁笑道:“听你说的什么话,难道娘家败了的女孩子就不能说亲嫁人不成?什么带累不带累,谁又能保证男家一辈子荣华富贵?万事不能多想,多想就是吓着自己了。就像才嫁给甄家甄宝玉的章家小姐,当时得意非凡,自以为得了富贵,现今如何?竟成了犯官家属。作为女孩子,出阁了只要娘家不犯谋逆大罪,不拘犯了何罪都牵扯不到你们的身上,牵扯不到你们,牵扯不到你们夫家,嫁进来的则不同,向来是随夫家获罪。”
    惜春却道:“纵如此,我依旧不想着议亲,二嫂子日后别再提这件事了,横竖我哥嫂都不催促。人家好好的说不定能说一门不犯事的亲事,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何苦找我这样的人,将来娘家获罪,那些罪名如影随形,一辈子抬不起头。”
    凤姐又笑又叹,道:“怎么性子反倒这样左起来了?你姐姐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务必替你费心操持这件事,巧姐儿年纪小我没法子,你年纪正好,不想你竟不同意。”
    惜春笑道:“我知道林姐姐为我好,奈何我性子就这样,怎样?”
    她不肯议亲,并非一时起意,自从甄家抄家后她忽然想通贾琏凤姐的举动,心里就开始盘算,数日后才下此决心。
    凤姐伸手在她身上拍了一下,道:“我能怎样?我敢怎样?我总是拗不过你,也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地替你做主,强行结亲倒不好。不过,将来真出了事,你可别来怪我今日没提醒你。到那时你便是想着说亲,只怕也很不容易了。”
    惜春嘻嘻一笑,道:“我自己做主,将来得失由我自负,怨你作甚?若不是空门实在不干净,我都宁可出家了的,可惜了。”
    凤姐又给了她一下子,道:“这些话再不许提起,说了我就打你。”
    惜春躲开,笑问道:“嫂子什么时候给林姐姐送信?我写了好些书信,就是没法子送过去,收在匣子里,我有许多话要跟林姐姐说。”
    凤姐道:“你不肯说亲,这件事总得叫林妹妹知道,这两日就送信过去。平安州虽然乱了些,但是那些劫匪也只抢过往行商官宦人家的财物,或者百姓的粮食,抢几封书信有什么用?咱家和平安州节度使从前也有些交情,轻易就能送过去。就是你写书信之前,查看其中有没有要紧不能泄露的,说说甄家被抄无碍,却不能提起咱家危险等事。”
    惜春笑道:“我理会得,书信里就是写了些咱们府里发生的事情,或者在京城里打探到各家的一些子事情,和朝廷大事不相干。”她已从林涛家的知道平安州形势险峻,岂会不在意这些,晚上送了书信过来拆开先与凤姐看,果然都是些家常琐事。
    次日,贾琏凤姐亦修书一封,连同惜春和巧姐的一起,封锁在匣子里,命人快马加鞭地送过去,原想连同重阳节礼一起送过去,奈何平安州太乱,怕连累了书信都被抢劫而作罢。
    宝玉听说,忙也急急写了一封信,捎带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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