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扑哧一笑,道:“史大妹妹,你真真是贵人多忘事,连我们家巧儿都不认得了。”
    湘云闻言,仔细打量一番,眉眼口鼻果然和凤姐有六七分的肖似,又有两三分像贾琏,集琏凤之所长,无父母之所短,显得更俏丽了些,不觉道:“竟是巧儿?都这么大了,猛一眼没认出来,罪过罪过。”忙命翠缕送上所备的表礼。
    巧姐儿起身谢过,转身呈给贾母和凤姐看,贾母只是一笑,凤姐却道湘云破费了,也没推辞,命巧姐儿收着,不料巧姐儿却拿给惜春看。
    惜春见是两匹上用的大红尺头、两个金丝银线绣的荷包和两个赤金项圈儿,荷包里装着金银锞子,金项圈儿则是分量十足,也镶嵌了一些精致的珍珠宝石,掩口笑道:“云姐姐,你日子过得越发好了,这样的手笔可把别人都比下去了。”
    和她在大观园中做东的时候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惜春又想起昨日葛家进京,打发下人送来的一些拜礼,上用和官用的绫罗绸缎约有百八十匹之数,摆满了贾母大院,满目绚丽,竟比那年甄家送的拜礼还多些,十分阔绰,黛玉托她捎来的土仪等物更是远远不如,由此可见葛家非比寻常的豪奢富贵。
    湘云抿嘴笑道:“家里最不缺这些金啊玉的,此次进京时拉了几车来,这几件留给巧姐儿赏人罢。倒是四妹妹,什么时候和巧姐儿这样好了?瞧你们亲密的模样儿。”
    宝琴道:“云姐姐不知,她们如今是亲姑侄,自然比别人亲密些。”
    湘云一脸的不解,旁边站着的李纨忙将惜春过继到大老爷名下的事情告诉了她,她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不在京城,消息又不灵通,竟不知道。”
    凤姐笑道:“妹妹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眼下既住在京城里,日后来往,多少消息都能知道。你现下有什么想知道的消息,尽管来问我,我不要别的,将你家里不缺的金啊玉的随便赏我一点子作打探消息的费用。我们家还清了国库的欠银,如今穷困潦倒,我早舍了脸皮。”
    贾母骂道:“你这猴儿,你们手里哪个没有些梯己,在我跟前装穷,弄得连亲戚都知道了,也不害臊!云丫头,别理你嫂子。”
    湘云叹了一口气,道:“我已听说了此事,偏生那时不在京城,若在定会尽些心意。”
    凤姐笑嘻嘻地道:“现今为时不晚,我正在给我们四妹妹相看人家,府里连拆东墙补西墙都不能了,四妹妹将来的嫁妆比之二妹妹寒酸了好些,我们老爷太太正过意不去呢。”她只字不提黛玉和自己夫妇正拿梯己都给惜春准备嫁妆一事。
    这几个月来惜春时常受凤姐的打趣,已成习惯,也不像起先时那般脸皮儿薄嫩,假装没听见凤姐的话,她们姑嫂亲厚,都不在意这些,遂低声和巧姐儿说话,忽听湘云道:“四妹妹年纪最小都要说婆婆家了,宝姐姐几时有好消息?我好给宝姐姐添妆。算一算宝姐姐今年整整二十岁了,可惜竟没赶上正月里宝姐姐的生日回来,连三妹妹的都没赶上。”
    在座的除了邢夫人外,王夫人和薛姨妈脸上微微变色,随即恢复如常,而宝钗自始至终都坦然而坐,眉眼淡淡地正色道:“旧年国孝,如何能违抗圣谕而宴乐?况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妹妹原不该问我一个女孩儿家这些事。”
    薛姨妈也笑道:“正是这个理儿,史大姑奶奶没见你琏二嫂子说起四丫头时,她都一言不发?国丧不能宴乐,出了国丧到今年春天你哥哥才娶亲,哪里能让你姐姐赶在头里。”
    湘云问道:“薛大哥哥成亲了?新嫂子是哪家的千金?”
    薛姨妈笑道:“是桂花夏家的女孩儿,成亲不到两个月。他们家是我们家的老亲,叙起来她和你哥哥是姑舅兄妹,他们家在长安城里是有名的,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因他们家极富贵,又单种了几十顷地的桂花,凡长安城里场外的桂花局都是他们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也都是他们家贡奉,所以上至王侯,下到买卖人,都称他们家是‘桂花夏家’。”
    薛姨妈说话时,惜春帕子下面的嘴微微一撇,谁不知道那夏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名唤夏金桂,没有亲兄热弟,只一个老娘,若不是夏家的族人欺上门来争夺家产,夏家岂会将女儿许给薛蟠这个有姬妾有庶子的大傻子?也是薛家看上了夏家一门绝户财,这才一拍即合。
    夏金桂是个厉害人物,颇有凤姐早年的性子,许是小门小户的出身,虽然也曾读书识字,但是万事不讲究体面,最是无法无天,先是打杀了薛蟠的锐气,令其软了气骨,然后再将陪嫁丫鬟宝蟾给薛蟠作通房丫头,趁着薛蟠喜新厌旧的时候,便开始折磨尤二姐,新婚不足月就将薛家闹得天翻地覆,险些将尤二姐治死,连哥儿都病了两回。
    尤三姐性子泼辣,不同于雪作肌肤花为肚肠的尤二姐,亲自出面和夏金桂厮打一番,接了病重的尤二姐和外甥家去。薛姨妈和薛蟠都镇不住夏金桂,宝钗住在园子里鞭长莫及,又恐孩子叫夏金桂折磨死,遂任由尤三姐所为,私下给了些财物与他们娘儿们度日。
    时至今日,薛家已成了荣国府里的笑话,夏金桂闹的那些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宝玉都忍不住去找人开方子疗妒。
    湘云听完薛姨妈的话,道:“倒是门当户对,可惜未能来吃一杯喜酒。”
    说到这里,她精神一振,笑道:“我们在京城里住着,得住到老爷起复再说离不离开,料想没赶上薛大哥哥的喜酒,定能赶上宝姐姐的。”
    贾母忍不住笑道:“真真你个云丫头,我道你出阁后有你公公婆婆管着该收敛些了,再不曾想越发地心直口快,亏得你婆家厚道,纵容你如此。你年纪轻轻的,虽已嫁了人,不是女孩子,但也不该这样打趣你姐姐。”
    湘云依偎在贾母身上,道:“我是担忧姐姐的终身,这些姊妹们嫁的嫁,定的定,就是四妹妹尚未说定,琏二嫂子也在操心,就剩宝姐姐一个人住在园子里岂不寂寞?”
    探春道:“瞧云妹妹说的,我和大嫂子、二哥哥还住在园子里呢。”
    湘云此时方想起自己进京的初衷,凝目看向探春,俊眼修眉,顾盼神飞,除了个头高了些,光彩依旧,穿戴打扮亦比先前更好,和自己的相差无几,不知远嫁之后可还能如此?心中一酸,走下去握着探春的手,含泪道:“姐姐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在林姐姐那里哭了好半日,就怕赶不上回来再见姐姐一面。”
    探春眼圈一红,强笑道:“能效仿昭君文成,友系两国,乃是名垂千古之风流雅事,你这副姿态倒招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了。何况是他们俯首称臣,此后年年进贡,我作为泱泱大国之女,到了那里总不会受委屈。”
    湘云道:“什么名垂千古?昭君出塞、文成入藏哪里是好事?姐姐到了爪洼国那里,人生地不熟的,言语不通,风俗不一,就是受了委屈,咱们相隔数千里远难替姐姐撑腰。”
    不禁又痛骂道:“提起来我就不服,两国友好和睦与否全看男人作为,哪能依赖女儿?圣人不允和亲之事,何等英明,满天下都在说圣人好,说圣人爱民如子,舍不得女儿远嫁,不知多少人家拍手称幸,就怕选了自己家的女儿赐婚来使,永世不得相见。姐姐怎么就随了朝中那帮酸腐,自请和亲?宝姐姐说过,女孩儿本该以贞静为主,婚姻大事理当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姐姐反倒大着胆子自己上书和亲?姐姐又不是深宫里没有出头之日的王昭君,有老祖宗和老爷太太做主,娘娘又疼姐姐,何愁将来没有好姻缘?”
    骂完犹不能解气,湘云接着问道:“我听到姐姐自请和亲的消息时就急急忙忙地赶进京城来了,倒时不知朝廷允了姐姐之请没有?”
    第126章
    湘云向来口角伶俐,本性又十分敏捷,一番打抱不平之语连珠炮一般地说将出来,房中上至贾母,下至丫鬟,听完后脸色各异,分外好看。
    凤姐和惜春暗暗叫好,早该有人将这些话照着贾政的脸说了,可惜贾政此时不在。
    虽然王夫人待探春并不用心,但是推己及人,凤姐年轻时连和贾琏调笑的丫头都能当着贾琏的面打成烂羊头,何况庶子女,因此,对探春而言,王夫人已足够宽厚。
    听到湘云的问题,凤姐左顾右盼,见贾母王夫人等皆不知如何回答,李纨更是锯了嘴的葫芦,事关探春自己的事情探春也不好细说,她便笑嘻嘻地开口道:“倒也奇了,折子送上去有半个月多了,仍未得当今圣人朱批。”
    湘云眼睛一亮,随即转怒为喜,握着探春的手紧了又紧,道:“圣人英明,不愿本朝女儿远嫁和亲,不批准三姐姐之请也未可知。”
    探春低着头,一言不发,心中却将从前对湘云的一点嫌隙尽释。
    惜春止住自己和巧姐儿的窃窃私语,转头看着湘云,笑道:“云姐姐,你这话听着虽是顽笑,但是细想极有道理,保不住世人就跟你一样的所思所想所云。”
    在说话的时候,惜春顿时将素日对湘云的嫌恶之心去了七八分,不管湘云从前如何口无遮拦,今日又如何炫耀她已今非昔比,这会子说的字字句句却叫人觉得大快人心!而且姊妹之间毕竟没有深仇大恨,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仍是情分占据上风。
    湘云眉开眼笑,道:“咱们姊妹们一处吃一处住地长了这么大,哪怕各奔东西,也都在一处青天之下,爪洼国实在是太远了些,没一个赞同三姐姐糊涂的举动。”
    探春抿着嘴,心里满是苦意。
    她若能自己做主,何苦如此?连她自己都是等到外面传了消息进府里才知道自己深明大义地自请和亲,对她来说,远嫁和亲不失为一条生路,留在京城反不知将来如何。
    贾母倚着靠枕,静静地听完,不由得长叹一声,神色颓唐,抹额竟压不住两鬓如霜,那边王夫人问李纨道:“前面爷们酒都不知道喝了多少,老太太和史大姑奶奶的饭菜做好了不曾?你怎么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李纨站在下面听着上面的你一言我一语,猛地听到王夫人之话,诚惶诚恐地道:“早命人齐备了,就等着问老太太什么时候摆饭。”
    贾母摆摆手,道:“我也饿了,这会子就摆上来罢。”
    李纨忙下去吩咐,不多时就摆上了桌椅,丫鬟仆妇提着食盒进来,邢王夫人洗了手,和李纨凤姐一样布菜献汤,湘云坐在贾母之下的首位。
    寂然饭毕,各自洗漱,方又坐着说话。
    湘云从吃饭时就蹙着眉头,忽然想起少的人来,道:“我说今儿怎么不大对劲,原来是二哥哥不在家。二哥哥哪里去了?前头设宴也没听琏二哥哥说他在。”
    贾母年老觉轻,近来又不好,太医嘱咐她少吃茶,故而她接了凤姐递来的茶碗只抿了一口茶水,听湘云问,叹道:“我这些日子总不见好,你哥哥担心不已,他向来孝顺得很,去庙里跪经祈福去了,要在庙里住一个月,再过十来天才能回来。”
    湘云极口称赞道:“论起孝心来,再没几个比得过宝二哥哥。我原说叫三爷和宝二哥哥好生论一番学问,谁知二哥哥不在家,只好等将来了,幸而我们在京城里少说住一年半载。”
    一时葛煦过来辞别,湘云依依不舍地随之离开。
    湘云一走,贾母就说累了,令各人回房自便,瞧着别人或是母女、或是姑嫂、或是姊妹地携手同行,探春心中一酸,侧头见宝钗站在身边,柔声道:“三妹妹,咱们回园罢。”
    探春点点头。
    彼时正值四月时节,才进园里就见池畔垂柳、路边开花,原是风景如画,谁承想一阵风吹,柳飘花落,四五个面生的小丫头们随意地掐花折柳,叽叽喳喳地跑远了,三四个婆子坐在路边石上说话,一人道:“园子里换了人使唤,还是这么糟蹋东西,我竟是管不得了。”
    旁边一人道:“哪里管得过来?瞧瞧这馆里头的竹笋疯长成什么样子了,几年没人住就荒废了,三姑娘管家时宝姑娘说的那些话,早就不作数了。”
    听到有人说起自己,探春不觉站住脚,宝钗亦随之驻足。
    这几个婆子因背对着宝钗和探春,不知后面有人,兀自絮絮叨叨地道:“也就头两年府里赫赫扬扬两位姑娘兴兴头头的时候管用,这会子谁在意?就是起先那两年,赚钱的倒也罢了,偏生没赚什么钱也得凑钱出来分给那些没营生的,已有人心里不服了。那年为了还银子,琏二爷卖了多少家人出去?分了地的就卖了一两家人出去,下剩的没补上,其余人等光顾着自己卖东西,不论节余不节余都不肯分钱与没营生的人,谁替她们看护这些花儿朵儿?上头又无人监管。你来糟蹋,我来作践,管这些事的婆子索性都不管了,被糟蹋成这样也卖不了几个钱,还得管园子里笤帚、撮簸、鸡毛掸子和大小鸟雀禽兽吃的粮食,竟是白添许多进去。”
    身旁的婆子赞同道:“可不是么?三姑娘想的法儿原是好的,若当时入了账年年地交钱粮上去,只怕就没这些事了,偏生宝姑娘跟着描补一番,当时觉得公道,事后得利的、不得利的渐渐地都舍不得掏钱,下面没营生的又觉得她们赚了许多,可不就酿成了事故?”
    随后有人叹道:“这么一说,当年三姑娘兴兴头头地改革竟成了笑话。也不算事儿,三姑娘横竖是要出阁的,又是远嫁,哪里还管园子里这些事?”
    探春一脸惆怅,转眼见宝钗神色自若,心下暗自佩服。
    姊妹二人并未打扰几个婆子的闲话,提裙过桥,沿着布满苔痕的小路往里走,亦未在和小倌馆门口停留,一个回了秋爽斋,一个回了蘅芜苑。
    蘅芜苑距离园门更远些,在西北处,探春到了秋爽斋门口,目送宝钗扶着莺儿远去,待不见了她们主仆的踪影才转身走进秋爽斋,西墙上米芾的《烟雨图》和两侧颜鲁公的墨迹早就不见了踪影,只挂着惜春素日涂鸦的几笔山水和宝玉写的一副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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