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都不如何,唯独凤姐犹在忙碌之中,越近佳期,越需仔细,不肯叫人挑出一丝毛病。
    三月初三是探春十五岁的生日,亦是将笄之年,但因她尚未许嫁,犹待字闺中,故和宝钗一般,只过生日,一家女眷吃酒看戏,未办盛礼。
    探春可人疼,贾母待她比迎春惜春还好些,这日贾政下班,昏定时,贾母叫他到跟前,道:“我本不该多说的,只是她们姊妹们一个又一个地出门子了,七八月四丫头也该除服议亲了,在家里不走倒叫人笑话,你和你太太好歹留些心,给三丫头安排一个终身才好。”
    贾政道:“母亲放心,儿子心里有数。况且,宝玉尚未定亲,三丫头晚些时候再议亲无妨,做妹妹的总不能赶到她哥哥头里。”
    提及宝玉,贾母不觉皱了皱眉。
    她伸手接过鸳鸯端来的茶碗,轻轻啜了一口,淡淡地道:“我听说今儿一早你太太又进宫和娘娘说话了,近来进宫次数十分频繁,大约是说到了宝玉的婚事,毕竟宝玉今年十六岁了。别的我不管,宝玉的婚事我有什么打算,你们心里都明白,你也得有数,别叫旁人左右了去。虽说我疼宝玉,可到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究还是你们做父母的当家做主。”
    贾政忙道:“母亲放心,儿子明白,宝玉打小儿就在母亲身边长大,母亲如何疼他,人尽皆知,事关宝玉终身,如何能违背母亲之意?”
    说到这里,贾政脸上露出一点踌躇之色,道:“只是看娘娘的意思,却是看重宝钗。”
    无论是元春平素赏赐节礼透出来的意思,还是王夫人家常闲话时说的言语,都是觉得金玉良缘是天赐良缘,母女两个极口夸赞宝钗,而贾政虽不好亲自相看儿媳妇,但在耳濡目染之下,又曾看过宝钗做的一些诗词,觉得果然有身份。
    贾母冷笑一声,道:“皆因娘娘体贴你太太,万事就由着你太太的意思,却不想结这样的姻亲有什么好处?你太太想不到的你难道想不到?薛家是什么样的门户?宝玉又是什么样的门户?不说别的,单说宝丫头那个哥哥,一年又一年地惹了多少事?也没个能为支撑门户。我说都说不过来,也是瞧着你太太的颜面,从来不提。你们夫妻在探春的婚事上头都明白那些人家不好,如何就认定了金玉良缘?宝玉这么个人品模样,谁见了不说如宝似玉?又是国公爷嫡亲的孙子,多少人家都想和咱家结亲,都因你太太性子太左了些,不肯应承。”
    即便黛玉和湘云都定了亲,早就不可能嫁入自家了,但是贾母认为,娶不得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也能给宝玉说一门比宝钗强十倍的婚事。宝玉如今越发长进了,又从心里不喜宝钗的做派,贾母疼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委屈?
    望着眼前的儿子,贾母语重心长地道:“你仔细想想罢,我原不想与你们说这些,只是宝玉大了,不得不说。到底我是为宝玉好,宝玉没个弟兄扶持,娘娘在宫里又是鞭长莫及,虽说林丫头和宝玉兄妹情深,但终究是中表之亲,并非嫡亲。因此,总得叫宝玉得些妻族的助力,他性子软,心又善,为官做宰更需这些照应,不至于叫人欺负了去。薛家遇到事,不是找咱们家,就是找你舅兄,家里的生意又渐亦消耗,只怕帮不到宝玉什么,反倒连累宝玉。”
    贾政低头想了想,道:“母亲说的是,我自然会考虑母亲的想法。我已经五十出头的人了,眼前就剩宝玉一个嫡亲的儿子,总不能叫他受了委屈。”
    贾母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神色愈加慈和,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宝玉,从来都是替宝玉打算的。”从前想着黛玉湘云二人无父母家人撑腰,自己一意孤行,她们免不了受王夫人折挫,不敢轻易对贾政表白自己的想法,如今却不怕这些,宝玉娶了别家的千金小姐,有娘家父母兄弟,王夫人哪里敢轻易欺负她,因此自然就先叫贾政来说明一番。
    即使王夫人和凤姐近来分崩,贾母仍旧害怕王夫人在府内一手遮天,生出事情来,况且她向来不喜宝钗的为人处世,故谁都能嫁进门,独宝钗不能。
    贾政道:“母亲之心,儿子如何不知?一定让母亲满意。”
    回到荣禧堂,贾政刚坐下,犹未吃茶,便听王夫人说起元春之意,道:“娘娘说,宝玉今年十六岁,早已成丁,也该考虑亲事了。他比大姑娘还大一岁,大姑娘即将出阁,他竟未说亲,做哥哥的这样,到底不好看。”
    贾政心中一动,口内问道:“娘娘是个什么意思?”
    王夫人展眉一笑,款款地道:“娘娘字字句句都夸宝丫头的好处呢。这是和尚道士说的天赐良缘,可谓天造地设。娘娘说了,宝玉一向淘气,其他姊妹都由着她胡闹,唯有宝丫头稳重,能劝宝玉读书上进。”
    因有贾母前言在前,贾政沉思片刻,道:“前儿我遇到一个高僧,也跟我说宝玉命里不该早娶,不然倒不好,缓些时候再说此事,太太看如何?”
    王夫人闻言一惊,不敢违背贾政的话,唯有点头称是。
    等贾政去桃红房里歇息,王夫人脸色一沉,唤来玉钏儿道:“去打听打听,老爷在老太太屋里都说了些什么话。”她已料定必是贾母从中作梗,不然贾政不会这么说。
    玉钏儿去了半日,回来道:“听鸳鸯姐姐说,老太太和老爷就是说起了宝玉的婚事。”
    鸳鸯和他们一房向来好,差不多的消息都能打听出来。
    王夫人略一凝思,便猜到了八、九分,冷笑一声,道:“我这做宝玉娘的竟连一点儿主都做不得了。偏娘娘虽赞同我的意思,看重宝丫头,到底不敢太过违背老太太的意思,没法子执意下谕,不然,气坏了老太太可不好。”
    玉钏儿乃笑道:“太太急什么?且等着罢,瞧瞧谁熬得过谁。”
    这句话在王夫人听来是说自己必定熬得过贾母,终究有做主宝玉婚事的一日,却不知在玉钏儿心里想的却是宝玉熬得过宝钗,毕竟宝钗今年已经十八岁了。
    自己姐姐身死之后,虽然自己不在王夫人跟前,但王夫人大小丫头都由自己管着,早有人将当日宝钗在王夫人跟前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自己。姐姐以死证清白,到了端庄大方的宝姑娘嘴里竟是糊涂人,竟是失足跌进井里,其无情之处,她至今还记着呢。
    因不能定下金玉良缘,王夫人未免有些闷闷不乐,但她第二天起来服侍贾母时,脸上却半点不露,饭后见保宁侯府遣人来报喜,说迎春有喜,忙向贾母道贺。
    贾母喜上眉梢,道:“好,好好,果然是大喜事,二丫头有福气,一年就有消息了。”
    黛玉在上房陪着贾母用饭,闻听此信,亦觉喜欢,更别说邢夫人和凤姐婆媳两个,满脸笑容,喜气洋洋,犹胜贾母。
    凤姐笑道:“这是自然,谁叫咱家的姑娘都是老祖宗陶冶教育出来的呢?哪个没有沾染老祖宗的几分福气?怪道早起时喜鹊叽叽喳喳地叫唤,咱家今年的喜事真是一桩接着一桩,我是越忙,越喜欢,一会子打发人给二姑奶奶送些补品去,或者亲自去一趟。姑奶奶家今儿打发人来报信,想必已经坐稳三个月了,怪道林妹妹行笄礼,二姑奶奶坐卧之间十分小心。”
    贾母笑得合不拢嘴,道:“猴儿,猴儿,就你一张嘴说得人人都欢喜。快去罢,那是你的小姑子,你原该比别人用些心思,只不许耽误了我玉儿的事情。”
    凤姐道:“放心罢,老祖宗,再来十件喜事,我也耽误不了林妹妹的大事。”
    贾母忙又叫鸳鸯拿些东西,叫凤姐一并给迎春送过去,虽说迎春在跟前眼里不如探春那般受自己看重,终究也是自己的孙女儿,又是头一个有喜的孙女儿。
    王夫人不觉想起元春,心想若是有喜的是元春,自己势必比贾母更欢喜。
    一时替宫里的元春担忧,一时为宝玉的姻缘费心,王夫人暗暗叹了一口气,心里盘算着给元春多送些银钱好打点上下,再托太医院相熟的太医替元春瞧瞧脉息,只有元春好了,贾母才能同意自己看重的金玉良缘。
    贾母一眼就看出几分,她自然也看重元春,盼着元春早日怀胎生子,但对于金玉良缘却是深恶痛绝,有生之年绝不妥协。
    宝玉等人吃过饭来请安,听了这件事,都替迎春欢喜。
    眼睛一转看到宝钗坐在下面侧头和探春说话,端庄沉稳依旧,妩媚风流非常,宝玉想了想,笑嘻嘻地开口道:“我记得二姐姐和宝姐姐是一年生的,月份比宝姐姐还小些,二姐姐已经要做娘了,什么时候能听到宝姐姐的好消息?”
    贾母听了,莞尔一笑,王夫人却是一呆,随即呵斥道:“宝玉,你嘴里说的都是什么混话?仔细你老子知道了,捶你的肉!”说话时看宝钗,见她并无异样,心里愈加喜欢。
    宝玉笑道:“我原是一片关怀姊妹之心,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
    贾母招手叫他到跟前,搂在怀里摩挲半晌,道:“有我呢,你老子捶你,我拿拐棍儿敲你老子,总不至于叫我的宝玉受了委屈。”
    探春道:“二哥哥,你的功课做完了不曾?”
    宝玉笑道:“我的功课早做完了,多谢姊妹们仗义相助,千万别叫老爷知道了,一会子我出门,见到了好东西给你们带些回来。”
    王夫人道:“还不快些去,早些回来,别在外头逗留,也不许跟着混账小子们吃酒。”
    宝玉告退,出了府,径自去见冯紫英卫若兰等人。
    卫若兰成婚在即,早在自家才整治好的新花园子里设宴,全是好酒好菜,请了十个尚未成亲的英俊儿郎,八个以备迎亲,多两个是有备无患,其中就有韩奇和冯紫英,也叫了宝玉和成过亲的陈也俊等人,一干人推杯就盏,热闹异常。
    见到宝玉过来,卫若兰命人重新换上新席面,众人笑道:“好,这才是该请的,到时候府上为难时,宝兄弟千万得网开一面,早些给我们开门。”
    宝玉坐下道:“那可不行,总得叫你们吃些苦头才知道我们家姑娘难得。”
    已送过迎春出阁,宝玉当日虽然哭得比众人更厉害些,却知道那些迎亲的礼数,有心为难卫若兰一番,毕竟比之迎春,他更不舍黛玉。
    卫若兰亲自给他倒一杯酒,道:“好兄弟,千万别这么说。”
    宝玉一气饮干,道:“那该怎么说?你得了好处,我还偏着你不成?横竖我已经决定了,你们想让我网开一面,那是不成的,凭你们抬着千金万金过来,都不成。趁早儿养养精神,多看几本书,免得到时候出了题你们做不上来,那才叫好看。”
    韩奇抿嘴一笑,指着卫若兰道:“他早巴巴儿地去求了好些催妆诗回来,就等着迎亲那一日了,也叫我们背得滚瓜烂熟,以免到时候他想不起来。”
    宝玉摇头道:“哪有你们这样的?我做功课作弊也罢了,横竖都是些四书五经一类没要紧的东西,没想到你们提前做催妆诗,还请人帮忙,不好,不好。等我回去就告诉妹妹一声,到时候多出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叫你们作弊,作弊也不成。”
    卫若兰素知黛玉慧心灵性,忙道:“好兄弟,你可不能让我们连兄弟都做不成,此乃我的终身大事,盼了几年好容易到正日子,人人都替我集思广益,你倒好。”
    宝玉嘻嘻一笑,道:“谁叫你娶的是我妹妹?不为难你却为难别人不成?”
    众人闻言大笑出声,均对宝玉刮目相看。
    酒过三巡,冯紫英问韩奇道:“你什么时候定亲?咱们这些兄弟中,就剩你和宝兄弟二人没有定下来了。宝兄弟就不用说了,谁不知道他家里有个金玉良缘,你年纪比宝兄弟还大两岁,再迟可就说不过去了。”
    宝玉忙道:“什么金玉良缘不金玉良缘的,哪里听来的闲话,我就不知道这回事,快别拿我说笑,免得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提起金玉良缘,宝玉就觉得心烦意乱。
    冯紫英笑道:“怨我?那可怨不得,如今谁不知道金玉良缘?”
    宝玉听了,面沉如水。
    韩奇岔开道:“这些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几个能自作主张的?莫说宝兄弟了,就是我,也做不得自己的一点主儿。倒是说了几门亲事,只是一经打探,都不妥当,哪里敢轻易登门提亲?宁可晚些,总不能叫自己委屈了。咱们这些兄弟们,也就若兰性子要强,万事随心,不知道做了多少事情来,谁提起他不说是有心人?”
    卫若兰不肯在人前多提黛玉,笑道:“姻缘天注定,料想韩世兄的缘分在后头。不过这些事,总得自己拿得住主意才好,韩世兄又比别人强些,令尊令堂替你相看亲事时,总是问过你的意愿,而非一意孤行。”
    韩奇一想不错,笑道:“果然如此,其他人可都是连说一句话的余地都没有,婚事就由着父母媒妁定下来了。说来,咱们这些人,就差一个柳湘莲了,也不见他回京。”
    冯紫英忽然捧腹一笑,道:“不回京才好,回了京城不得叫人惦记着?宝兄弟,我记得就是珍大爷的小姨子罢?那真真是个尤物,没少听说她的风月之事。一心一意地想嫁了柳湘莲,还登了陈家的门,叫陈太太斥得颜面无存,后来出了家,又还俗了,如今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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