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卫若兰命人将如意拉出去的时候,平安姗姗而来。
    她身形纤巧,有些江南女儿之态,穿着月白小袄,白绫裙子,更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韵致,和珠围翠绕的如意相比,愈显不俗。
    她走进来,缓缓跪倒在卫若兰跟前,挺直脊背,柔媚姣俏的面容上透着一丝刚强之色,道:“求大爷莫将奴婢送回老太太那里,若是回去奴婢不仅没脸,生路也没了。奴婢并没有那些心思,只求大爷开恩,先留奴婢在这里一些日子,等风头过了,再放奴婢离去。”
    听了她的这些话,曹嬷嬷不禁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在府里几日安安静静的平安竟有这份气魄,如此一想,旁人也都高看了她一眼。
    不料卫若兰盯着平安看了几眼,忽而一阵冷笑。
    若不是长泰帝的探子无孔不入,他从李明耳嘴里知道卫伯府许多自己不知的事情,真以为平安是纯良女子了。比起心思外露行事愚蠢的如意,平安更加工于心计,留下,留下来便会生出无数的事情来,谁能保证在这几日不出事?宅门之内想达到目的的法子多不胜数。
    平安若真不想做妾,就不该来自己家里,毕竟她和如意来之前,卫母都亲自问过她们的意见,她那时拒绝岂不好?何必等到现在?
    因此卫若兰摆摆手,道:“曹嬷嬷,问问收拾好了不曾,打发她们离开。”
    平安一呆,有些不敢相信卫若兰竟拒绝了自己的恳求,她已经如此卑微,而且表露出自己不是如意那样的人,为何不留下自己?
    曹嬷嬷亦觉不解,不觉问出了口,道:“平安姑娘没这些心思,留下过些日子再打发她出去不是一件为难的事儿,倒免了她回去受老太太责难,大爷何以不允?倒是如意姑娘,大爷既无意,早些打发回去是正经。”
    听曹嬷嬷替平安说好话,如意恨恨地瞪了平安几眼,嚷道:“大爷和嬷嬷可别被她哄了,说谁没心思我都信,说她不想做大爷的姨娘我绝对不信!在卫伯府里,有一回我起夜,路过她窗户,听到她和她妹妹康泰说梯己话,说等自己做了大爷的姨娘生了哥儿,就想法子让家人都赎身出去,再想法子除了自己身上的奴籍,这样她就能弄个纳妾文书做妾侍!”
    作为卫伯府的家生女儿,如意很清楚妾的等级,良贱不通婚,纳妾也不行。
    似她们这样的丫头只能做通房丫头,等生了孩子才会被人称为姨娘,实际上是婢妾,没有在官府过明路,没有纳妾文书,娘家没有纳妾之资,可通买卖,任由主子打骂。而平民出身的良家女子和同级官员或者低级官员的庶女进门做妾都有纳妾文书,可以和正室夫人姐妹相称,官宦人家出身的妾身份比平民出身的妾高一等,并且正室夫人不能随意辱骂买卖。
    如意的愿望是做一名生下儿女的姨娘,可没有平安这些雄心壮志,因此见平安又作出一副淡然出尘的模样企图博得卫若兰的怜惜好留下来想办法达到目的,如意立即捅破她的心思,既然自己不得不回去,凭什么让她留下。
    曹嬷嬷听得瞠目结舌,哪怕不知如意言语的真假,也不敢留平安了,道:“才多大年纪就有这么些心思,为了防患于未然,都打发回去罢。”
    卫若兰点头道:“与其等着平安算计,不如早打发了事。”
    第066章
    见到被送回来的平安和如意,卫母白眉微皱,露出三分不悦,七分疑惑,不悦是因卫若兰拒绝自己赏给他的丫鬟,疑惑是因卫若兰不收屋里人的举动。
    老嬷嬷也没料到卫若兰干脆利落,忙问二婢缘故。
    如意无精打采地道:“兰哥儿修身养性,屋里没有一个人,又不缺做活的女孩子,留下我们作什么?”她也没想到卫若兰竟然不愿意,要知道卫源比他小一岁,早就收用了三四个标致丫头,卫伯和卫三叔都有不少姬妾和通房丫头。
    平安站在如意的旁边,垂眉敛目,一声儿言语都不说,安静一如平常,倒是打扮仍是在卫若兰宅中的那副打扮,衬得如意越发俗不可耐。
    如意暗骂了一句,倒是对先前的打算有些动摇了。
    卫母听了犹觉不够,又问平安,平安思忖片刻,谨慎措辞道:“一切都如如意所言,大爷无意,便打发我们回来依旧用心服侍老太太。”
    如意看了她一眼,暗道不愧是心机深沉的平安,这么一来,卫母应该会留下自己和她继续在屋里当差了。不然,想到将自己送了给卫若兰,卫若兰不要,房里又已有新丫鬟取代了自己二人的差事,卫母未必肯留下自己,一般都会打发出去。
    卫母似觉卫若兰抗命不妥,叫别人听了怎么想?于是,即刻命人叫他过来,道:“兰哥儿,哪家的公子哥儿屋里不放两个人?也是怕你们出去寻花问柳的意思,那些都不干净。我特特挑两个好的给你,你怎么都给我送回来了?”
    面对卫母的不满,卫若兰却是心平气和,缓缓地道:“孙儿自幼练武,须得修身养性,多近女色难免有损精气,因此孙儿无意于此。何况,许多丫鬟眼空心大,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弄得宅门内乌烟瘴气,孙儿甚为不喜。”
    卫母眉头一皱,正想说自己挑的两个丫头都极老实极本分,却听卫若兰道:“大伯父婚前之事孙儿约略有些耳闻,有心杜绝这样的悲剧。”
    卫母顿时吃了一惊,半日不曾言语。
    平安和如意都不知是何事,如意满脸茫然,平安却露思索之色,独老嬷嬷自幼便陪伴卫母,当时还是她亲手给那丫头灌了药,跟着卫母一眼变了脸色,主仆二人同时想到卫若兰既听说红菱,不知他是否知道成亲后卫伯一直没有善待陈氏的事情。
    卫母抱怨道:“你这孩子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我竟半点都不明白,我给你两个丫头,怎么就说到你大伯父身上了,他原是最懂规矩守本分的人。”
    卫若兰淡淡一笑,掩下心中的嘲讽。
    此时此刻,他已完全确定,卫母在小定后赐婢,就是给黛玉没脸。前头卫源有屋里人的时候,自己还住在卫伯府里,她老人家不是不知道自己屋里的状况,知道了没有动作,由此可见她不管这些事,偏生这时候出手,未免有些居心不良。
    若兰心中爱敬黛玉,不愿让她受到一丝委屈,尤其是来自卫母的。
    受那份记忆影响,他的想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自然不受世俗束缚,横竖没人管得了别人纳妾不纳妾,便是律例也没规定世间男子必须纳妾。
    然而,这些话却不能在卫母跟前说出来,以免她日后愈加为难黛玉。
    于是他接卫母的话道:“大老爷自然是好的,可是这些年大太太没少费心思,不然如何压下满屋里的姬妾丫鬟?不叫她们生事?幼时孙儿曾见过几个骄狂的姨娘穿着大红衣裳,大太太唯有忍气吞声的场面。老太太细算算,这些年大老爷屋里没了多少姬妾丫头?当年骄狂的姬妾剩下几个?又有多少有了身孕后都不曾生下来?大太太又因为什么接连小月两回,自此伤了身子?大老爷生了我和源儿两个,难道别的姬妾丫头都不能生?是谁容不下大太太再生孩子?无非是妻妾之争,利益之争罢了。因此,孩儿以为,凡是内宅乱象,皆是妻妾之争所致,殃及子孙儿女,孙儿不愿令身后子孙受苦,所以此生不纳妾不二色。”
    不顾卫母脸上变色,卫若兰没有任何忌讳地直指事实,又淡淡一笑,道:“世上有些人总嫌糟糠之妻如何善妒,如何粗野,如何不知礼,殊不知她们也曾是知书达理温婉善良的女子,不过是情到深处容不得外人插足,倘若他们一心一意地善待妻子,哪里会发生这些事?”
    其实他还想问卫母,作为女子,也曾经历过妻妾之争,也曾容不下姬妾丫头,难道不该将心比心,体谅媳妇的难处?何必处处为难未进门的孙媳妇。
    想到卫母这么大的年纪了,气出个好歹来便是自己的不是了,故不曾问出来。
    卫母听得惊心动魄,几乎难以掩饰,呵斥道:“都是哪里来的想法?谁教你说的?讽刺世人如此之毒,成何体统?叫人知道,该怎么说你?”
    卫若兰不以为意地道:“孙儿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人,又有何惧世人的看法?孙儿年纪虽轻,知道的却多,最不喜那些不思己过一味将妻妾之争怨恨到妇人身上云其不贤的人,因此往后祖母也不必再赏赐孙儿。”这才是主要目的,免得卫母再送,令自己烦不胜烦。
    卫母不肯答应,道:“不成,不成!”
    卫若兰道:“祖母不嫌繁琐,且舍得身边的姐姐们,孙儿不敢违背,也不好再送回来,横竖留与不留都由孙儿做主,孙儿府里有好些车夫马夫夜香郎没老婆,孙儿也替他们愁,得以娶祖母身边姐姐们为妻,必行喜得发疯。”
    如意想起卫若兰对自己的威胁,脸色苍白如纸,身形微颤,连平安都不得不收了继续筹谋去卫若兰那里的心思,怕卫若兰真的将自己许配给车夫马夫夜香郎,到那时说什么都晚了。
    卫母又气又怒,瞪着眼睛,看了卫若兰半晌。
    卫若兰依旧不为所动,笑道:“祖母向来疼孙儿,就顺孙儿一回罢,孙儿已经拿定了主意,便是陛下亲来,孙儿也不会答应。孙儿的婚事乃是陛下所赐,也不知道听闻祖母的一番作为,会不会记在心里,认为祖母对圣人的赐婚不满。”
    卫母不满地道:“我赏自己的孙子两个丫头使唤,哪里不合情理了?”随即涌出一丝胆怯,她知道此事本来合情合理,但紧随小定之后如此,确实有点挑衅的意味。
    见卫若兰态度强硬,并且立誓不纳妾不二色,卫母不敢十分强逼,只得作罢。
    她倒是想再接再厉地出手,免得黛玉进门后骄狂,却害怕卫若兰将红菱一事说出去,不仅有损卫伯的名声,而且叫陈家知道后他们肯定会追根究底,陈麒陈麟的权势可比卫伯大得很,又得圣宠,出手整治卫伯十分容易,虽然陈氏之死和卫伯无关,当时有自己和卫老爷子看着,没人敢动手脚,但进门后陈氏到底受了不少委屈。
    卫若兰此行,不过是表明自己的心意,见卫母再无话说,便说回去读书,并传授徒弟武艺,卫母知道他有一个弟子是皇后的内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
    听说卫若兰的行事和说法后,人人反应不同。有的道他古怪,虽然卫母只说赐婢未言其他,但是都知道是放在他房里伺候,他不要未免有些不近人情;有的赞他洁身自好,概因世人凡有些见识的都以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为养生之道。因此,京城中听说了的人多是予以赞扬,而非嘲讽,卫若兰年纪轻轻就有这般的定力和心性,谁不觉得难得?
    尤其是许多王公贵族之家的王妃诰命,跌足长叹,惋惜自己没有选他做女婿。若是嫁给了卫若兰,自己的女儿便不用饱尝妻妾之争的苦头。
    黛玉欢喜不可名状,眉尖惆怅尽去,唇畔皆是笑意,脚步轻快了许多。
    房中内外一扫先前的沉闷之气,连窗外的鹦鹉都跟着欢悦异常,刘嬷嬷乃道:“果然没错看卫公子,难得的一心一意人。”言语行事完全出乎意料。
    黛玉脸颊泛红,无论心里如何喜悦,嘴里却不言语。
    虽说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认为这样的事情理所当然,她心里也明白那些人比不得自己,自己既有身份,又得卫若兰之心,也不是容不下,但是能容下外人插足便不是情深了。无论贵贱,主子奴才都是人,有心思有手段,不是玩意物件儿,如何能视其为无?
    随皇后长了许多见识,她越发明白一件事,那便是妻妾之争和后妃之争几乎不相上下,都是为了一个男人和利益用尽心计手段,丑态百出。
    妻不争,未必妾不争,能平和相处的少之又少。
    人心都是肉长的,贤惠如王夫人,若真是不在意小老婆的话,周姨娘就不会是个有气的死人,赵姨娘也不会如此粗俗鄙贱,贾环也不会被放在赵姨娘身边养成这样猥琐的模样气度。温和宽厚善待姬妾以及庶子的当家主母,满京城里有几人?便是有,也都是自幼教养所致,深信那些女戒等书籍将其奉为至理,早就不知道如何表白自己的本性了。
    她不想成为那样的人,若无自我,活着亦无趣味,她也不想陷入无穷的宅门之斗中,所幸自己遇到卫若兰这样的良人,他从根子上解决了。
    其实,若能和他长相厮守,不离不弃,便是没有荣华富贵也不觉得人生有憾。
    卫若兰真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人物了,连宝玉都不如他,他那些话,字字句句皆是为女人家辩护,令多少吃尽苦头的妇人感动落泪?真不敢相信他竟有这样的心胸,这样的见识,自己何德何能,能与这样的良人结为姻缘。
    黛玉抚摸左手中指上生日时卫若兰送的金刚石戒指,他在书稿里悄悄地夹了些只言片语,说这是西洋人最爱的饰品,象征着永恒的矢志不渝。
    黛玉不知怎样形容自己的感动,暗暗盘算等卫若兰生日时也送礼物以示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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