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万采,世人常常谓之为良相。
    所谓良相,并非孟子所言中的民贼,而是真正能够治抚天下民生的贤臣,至少对于崔万采而言,他的确没有辜负世人对他的期待。
    至少从大楚立国以外,一应抚民之策大部便出于其手,而后皇帝才开始颁布天下施行,而宁渝所推行的一应惠民新政,也都受到了崔万采的全力支持。
    因此,在今天这个问题上面,崔万采再一次站了出来,他抬起头望着皇帝,眸子中透着些许光亮。
    “启禀陛下,臣已经年过五旬,原本只是乡中一名酸儒狂生,虽有一二名声,却无法于国于民做出半点实事。所幸陛下天纵之才,率领大军崛起于草莽,终究一统天下,奠定了大楚之伟业,也让臣得以立足朝堂。”
    说到这里的时候,君臣相顾无言,只是却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当年的点点滴滴,几年风雨下来,或许这一对君臣,不,更应该是这一对师生,反倒更明白对方心中的大志。
    若说崔万采不懂宁渝心中的雄心,这才是对他最大的侮辱,因此在过去的时候,宁渝往往无需去说服崔万采,可是今日正因为明白,因此崔万采才更需要劝谏。
    “臣以为,陛下所思所想无一不利于天下,无一不大利于苍生,更无一不着眼于未来,条条件件俱是这等为了苍生黎明之功业......”
    在大殿中,众人听到这里却是有些惊愕,难不成首辅终究是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否则为何如此盛赞?
    可是转眼看去,却见崔万采的神色丝毫未变? 依然是一副沉着凝重之相? 而坐在御座上的皇帝宁渝,脸上也是没有露出丝毫的喜色与自得。
    果不其然? 崔万采很快转过了话头? 低沉道:“可是陛下是否也需要想想?治理天下可否一味用长策?又可否一味用急策?这对天下难道真的是最有利吗?”
    轰隆——
    一声春雷从殿外轰然炸开,淅淅沥沥的小雨也随之落下? 却是在众臣的心头也如同下了一场小雨,几乎大部分人都深深低着头? 不愿意去直面暴怒的天子。
    然而与众人所想不同? 皇帝并没有立马表现出自己的雷霆万钧,反倒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和沉默之中,以致于整个大殿内却是再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殿外的风雨之声。
    良久? 宁渝才缓缓开口? 轻声道:“崔卿,你可否知道,上天曾经给予朕警示,我大楚表面看上去如同朝日初生,其势不可阻挡? 就像所有的王朝一般,迎来了鼎盛之时——可是只需要再过一百年? 再过一百年之后,王朝将不复存在? 华夏亦将会进入沉沦变局......”
    “届时大楚内弊丛生,百姓生计艰苦? 朝廷亦将动荡不安? 难以行有用之举? 而从西方亦将会有坚船利炮来袭,届时在座你我虽然已经作古,可是这天下也将会陷入到无比之惨烈境地......”
    宁渝站起了身子,走到了朝堂中央,眼神中却带着几分暗淡,“到了这一日,华夏陆沉,魑魅魍魉势必会肆意残民害民,可是他们却不会想到,他们的命运早在今天甚至是更久的时候,就已经被定了下来——是被你,你们还有朕,亲手定下来的!”
    殿外雷声不断,殿内阴云丛生,人人眼中都带着些许迷茫与不甘,像皇帝描述的这般前景几乎形同乱世一般,即便是崔万采,似乎也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感觉自己想一想都会痛苦万分,只得低垂着头低低叹口气。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宁渝的眼神里透着坚定之色,低声道:“如今朕已经打下了万世之根基,只待将来能够一点点搭建起华夏的天下,到时候朕便不会担忧乾坤倒转之祸,而你们,还有天下的百姓,便再也不会遭遇这般的苦痛。”
    “难道不能缓一缓吗?”
    “朕亦想缓一缓,可是一步慢,则步步慢,如今正值远东争夺关键之时,不宜再缓。”
    “若是能够平稳一些,则百姓黎民也不至于起乱.......大楚江山,才更加稳妥啊!”
    “何曾有稳妥的江山?若是一味求稳,人人报以懈怠之心,还有什么事情能做好?”
    “陛下!大楚即便不言传承万世,亦绝不能重覆秦隋旧事啊!”
    “轰隆——”
    一道响雷忽地从天边而来,炸起了一声巨响,原本就阴沉的天空更是一团漆黑如墨,白日却如同夜晚一般,让人看不清究竟。
    众人两股战战,几乎想要直接跪倒在地上,他们听着皇帝跟首辅二人的唇枪舌剑,却丝毫未曾觉得这是臣子的无上荣耀,只觉得这天仿佛真的已经黑了。
    何为秦隋旧事?乃二世覆亡之国!
    若是放在前朝,光是这一句话,就足以让数千人甚至是上万人身首异处,尸积成山,血流成河,即便是天下人也都会噤若寒蝉!
    “大胆!”
    “崔万采,你身为臣子,岂能说此大逆不道之言?这便是你的君父之道?”
    左都御史薛海云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担忧地望向了一脸沉凝之色的崔万采,低声道:“还不赶紧向陛下谢罪?你是百官礼僚,切莫自误!”
    不得不说,这位新上任不久的左都御史薛海云,确确实实是一个为人方正的君子,即便是在这种环境下,他想的也不是去落井下石,而是希望能够拉崔万采一把,至少不能让他为这句话而死!
    “够了!”
    宁渝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冷冷地瞪了薛海云一眼,“朕不是那种听不得谏言的皇帝,你也不要在这里搞这些不三不四的小把戏,亏得还是朕提拔上来的总宪,连为臣之节都忘记了吗?!”
    “臣,罪该万死!”
    薛海云从容地跪倒了下去,然后脱下了自己的官帽,轻轻放在了一旁,低声道:“臣实在愧对陛下厚望,还请陛下严加处置,臣绝无怨言。”
    众人顿时为之惊愕,刚刚处于风暴中心的还是首辅崔万采,可是没想到薛海云这一出头,便揽祸于身,却是让人始料未及,有些人顿时流露出些许忧色,还有人则是在心中幸灾乐祸。
    该!谁让你在这个时候瞎出头的?
    宁渝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左都御史薛海云,顿时感觉头有些发疼,他不可能就这么处置了自己看重的臣子,否则还怎么去找到这样的一个君子持中守正?
    “薛海云,你不要给朕在这里惺惺作态,想要走绝无可能!”
    宁渝冷哼一声,“着有司记录,左都御史薛海云朝堂不瑾,有失臣子本色,勒令其回家读书一月,好好学习什么是臣子之道!御史台中一切事物,暂由右都御史全盘负责。”
    “臣薛海云,谢过陛下恩典,定当好生闭门读书,不负陛下厚望。”
    薛海云终究是高举轻放,落了个回家闭门读书的结果,众人心知这自然是皇帝仁德之故,可是对于这件事的真正风暴中心崔万采来说,却是要直面皇帝的怒火了。
    众人不由得望向了崔万采,他们甚至有人开始盘算着,难道还要把前任首辅宁忠景请回来继续当首辅不成?
    可是以宁忠景本人的身份来看,再当首辅实在是不妥,若是朝堂真有此意,不要说皇帝心有忌惮,恐怕连太上皇都会有意见,可若是宁忠景当不了,就只能让李绂提前来当首辅了,朝廷中的其他大臣,如今的根基实在是太浅了。
    无论是外交部尚书宋恩铭,还是工商部尚书宁忠海,眼下都还没有成为百官礼僚的资格,他们至少还需要十年甚至是二十年,才有机会成为首辅。
    就在众人猜测的时候,宁渝实际上心里并没有多么恼火,因为他明白一个道理,说好听的话人人都会,可是说难听的话却不是每个人都有这般的勇气,所谓忠言逆耳利于行,绝不仅仅只是一句空话。
    再说了,倘若只是一句秦隋旧事就让宁渝为之破防,那么他这两世生活以来的阅历岂不都成了虚度?
    “老师,别人都以为朕可能会杀了你,可是老师你知道朕不会。”
    宁渝缓缓开口,却是一扫所有的阴霾,“朕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一清二楚,而你为什么会说这些话,朕心里也明明白白。”
    当雨后的第一缕阳光洒进了奉天殿的时候,崔万采的脸上却已经带着和煦的微笑,他望着面前的皇帝,心里最大的想法居然是一种叫做骄傲的情绪。
    只有他崔万采,才能教育出这样的弟子来!
    宁渝轻轻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朕正是因为明白老师的禀性,才知道有些东西是一定要坚持下去......朕相信,像这样的国家,绝不会重覆秦隋旧事,朕有这样的自信!”
    “还请天下,请万民,请诸位君子,相信朕三十年!”
    “三十年以后,朕要让这天下变得再也不同往日!”
    “三十年以后,朕将会为各位奉还一个能够让你们从内心感到骄傲的天下!”
    .......
    “陛下好大的气魄,三十年的时间,要让这天下为之一洗?”
    汪景祺摊开面前桌上还散发着墨香味道的报纸,脸上却带着些许迷茫。
    这是他自从成为清流报的总编以来,从来都没有过的迷茫。
    如果说,在朝堂之上,最了解皇帝的是当朝首辅崔万采,可是在江湖中,此人却非汪景祺莫属,因为只有他心里才明白,皇帝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至仁之人,这便是汪景祺对皇帝宁渝发自内心的评价。
    尽管宁渝自从征战以来杀伐无算,马蹄之下的亡魂更是数不胜数,可是在汪景祺的眼里,皇帝是一个至仁之人。
    仁义也分大小,若说当朝首辅崔万采,不忍见到天下百姓因为朝廷急政而困苦,不得不向皇帝进行劝谏,甚至不惜自家性命,堪称传统意义上的仁者。
    可是这样的仁义是脆弱的,甚至是渺小的,因为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像这样的仁人从来都不会缺少,他们即便博得天下美名,可终究改变不了大势,在时间和世俗力量的冲刷下,最终也仅仅成为了一个时代的印记。
    可是皇帝宁渝的仁义却不同,他希望能够让华夏子民彻底摆脱历史的循环,彻底解开这一道千年也难以解开的谜题,更希望让百姓能够在未来真正得到平安和简单的幸福,而想要做到这一点,他就需要不断的去逼迫自己的子民们。
    用一个很通俗的比喻来说,就好像面前是一辆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破旧火车(汪景祺已经见识够火车),而前方则是悬崖,可是火车却依然在固执地向前冲去,任何胆敢拦在前面的人,都会被火车一头撞倒,撵成了肉泥。
    当所有人还在喊着不要添煤,让它开慢点的时候,只有宁渝一个人跳到了驾驶座椅上,竭力地改变火车的方向,甚至不惜将火车开离原来的轨道。
    因为皇帝明白,再这么开下去,即便不再添加煤炭,火车也会凭借着自己强大的惯性冲到悬崖当中,因为方向根本就是错的.......
    真正能救火车的,只有去改变它前进的方向,哪怕脱离传统的轨道!哪怕被彻底摔落火车而被撞死!
    “天下,绝非皇帝一人之天下,也是天下万民的天下!”
    “我等身为天下万民,又岂能袖手旁观,只让陛下一人去为之冒险?”
    汪景祺神色中再也没有了迷茫,反而透出了无比的坚定,他重新摊开了面前得宣纸,然后用毛笔沾满了浓墨,在上面写上了一行行文字。
    “陛下愿以三十年之功,重塑我华夏之体魄,我辈岂能进行阻拦?不但不该进行阻拦,反倒更应该主动一解陛下之困忧,天下之困忧,为百姓们谋得一个盛世!”
    .......
    数日之后,南京城中《清流报》终于恢复了最初报道大楚新政的火爆,几乎人人都挥舞着手中的银元,冀图于抢到一张最新的《清流报》,甚至有不少人径自在茶馆,在广场,乃至于在路边就开始大肆诵读。
    宁渝心心念念所期盼的人人如龙,终于生长出了一个茁壮的幼苗,它虽然还很小,可终究经历过了风雨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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