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与我对视了一眼,并未多说其他,站起身来便往宬玄宫中走去。
    “快跟上。”
    按规矩,小太监们换过了桃销楼进来的小厮,一进宬玄宫,看上去已经跪伏在地许久的宫幡见我躺在担架上,便下意识的直起身来,怔怔的回望着我局促不安的双瞳。
    “蠡侯!朕不是要你在殿外候着,怎么带着你的义女闯进宫来了!”
    “陛下,老臣无意抗旨。”侯爷躬身下拜道,“实在是小女伤得严重,老臣觉得陛下您有必要看一看啊,归萤她——”
    “——连氏的事朕等下会听,只是眼下且先处置了这个逆子!”皇上再度将充血的双眼移向自己脚下的宫幡,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变得愈发紫青,“你…你竟然谋逆逼宫,想要弑父弑兄,你简直——”
    皇上越说越怒,提脚便要往宫幡身上踹去。瀛妃本跪在宫幡身侧,眼见儿子受责,想都不想便向宫幡护去。
    “瀛妃,你这是做什么!”皇上见自己的妃子被踢倒在地,也没有半分要扶的意思,“你今日身着异装,无缘无故无召闯宫朕还没有追究,劝你不要再护着这个逆子!”
    “皇上!单凭刺客口供,您又何以认定幡儿是幕后主使!”瀛妃声泪俱下,“臣妾身为人母,怎么忍心看自己的孩子就这样被您处置了啊!”
    “你不提便罢,今日你既说了,朕便也来问一问你。早前幛儿由朕带在身边,三岁习字,五岁能诗,何等聪颖!如何同样是朕与你的孩子,你便将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娇惯成这副模样!”
    “皇上,皇上!臣妾同您只有这两个孩子啊!即便幛儿还在,臣妾也不能不护着幡儿啊!他根本就是无辜的啊!”我从未见过瀛妃这般撕心裂肺的哭泣,“即便幡儿平庸,也请皇上顾念与臣妾昔日情分,若是两个骨肉亲儿都保不住,您还叫臣妾怎么活啊!”
    “你当他是骨肉亲儿,他却不当朕是国君亲父!”皇上怒得颈间额间无不爬满狰狞的青筋,“逆贼在鬼狱已经交代得清清楚楚,这个孽障是如何收买了尾教辟水旗,如何承诺了篡位成功后许给他们好处,谋划在什么地方什么时辰,无不详细,他还有什么可辩驳!”
    “——父皇,他们众口一词攀诬儿臣,儿臣有口难言啊!”宫幡扶着自己哭得眩晕的母亲激声道,“只是即便今日父皇要处死了儿臣,儿臣也要说一句,这些事情儿臣都绝对没有做过!人间自有公道在,儿臣贱命一条,要杀要剐旦凭父皇处置便是!”
    “好个小畜生!居然胆敢要挟朕!”皇上再度伸脚向宫幡踹去,“之前汧淇宫的宫女揭发你和连氏的奸情,朕还以为你尚知廉耻不愿相信,今日你被叫来宬玄宫不过一个晌午,连氏便不顾重伤巴巴的赶过来,可见你们二人关系龌龊,叫人恶心!”
    “——陛下明鉴!归萤今日进宫纯属担忧老臣安危,与五皇子绝无半点关系!”侯爷及时肃声道,“若是为了五皇子,也该立即出去寻找推翻尾教逆徒供词的证据才是,此刻入宫,岂非愚蠢!”
    “…即便与你的宝贝女儿无关,今日这个逆子大逆不道,朕也必得好好处置了才是!”皇上向着我和侯爷啐了一口,“今日若非是他主谋,怎么偏巧司天监便传来消息,证实他就是危及大衷国运的不祥之人?”
    “说到底…皇上,您最在意的还是这天象之说,是不是?”
    没有人料到原本泣不成声的瀛妃会突然哀戚的笑起来,她今日原本就只用一根素银簪挽住乌黑厚重的秀发,因着适才连连磕头,鬓间的碎发已纷纷垂落在她妆容寡淡的清秀面容两侧,平添了几许哀凉之意。
    “皇上,臣妾死罪,天象所指不祥之人,乃是臣妾。”
    “母亲!”
    “——瀛妃?”皇上惊疑到了极处,“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瀛妃已然止了痛苦,她黯然拭去泪痕,平淡得像汧淇池里的一株芙蕖:“敢问陈监正,除了先前南北对宿双星隐光,您又发现了什么天象呢?”
    在内殿角落蜷缩着目睹了皇室这一出矛盾的陈谧本已恨不得众人忘却自己的存在,陡然闻得瀛妃呼唤,几乎惊得一个激灵,忙连滚带爬的跪到御前,回避着宫幡怨毒的目光颤声道:“皇上,微臣今日夜观星象,发现亢金龙每况黯淡,此宿是为苍龙精华,又属东宿第二,便是预示,这位危及国运的不祥之人,便是与皇上朝夕相对的血亲之人!”
    “荒谬!你——”
    “——天象所指,臣妾亦略有耳闻。”瀛妃不顾急欲怒骂陈谧的宫幡,将他轻轻推开道,“敢问皇上,幡儿虽然年轻,可若说是‘老弱妇孺’,是否过于牵强?而他受群臣举荐出兵离寒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又怎么能强行将他合到最近的天象上呢?”
    “母妃…您……”宫幡脸上的惊恐令人心疼,“您在说什么啊?”
    “启禀皇上,臣妾受您所托,在往母国书信过后便派人清缴刈州黑市上残留的法练花,如今已然尽数清除了。”瀛妃泪光楚楚,双眼却无比坚定的望着眼前自己的夫君,“依天象所言,此不祥之人乃是个原本寂寂无闻的老弱妇孺,最近却在朝中显山露水。皇上,这说的不就是替您清缴了刈州法练花的臣妾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瀛妃娘娘……”
    “至于血肉之亲,臣妾与皇上同甘共苦数十年,诞育了两个孩子。不是血亲,胜似血亲。”瀛妃说罢,便深深叩下,“臣妾教子不善,今日又累及国运,实乃罪无可赦之身。今日清簪素服,便是来向皇上请罪。还请皇上不要累及臣妾的孩子。”
    瀛妃一语说完,便缓缓起身,向身旁的宫幡望去。阳光透过纱窗照在她慈爱的笑容上,我看见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她朴素无华的眼角滑落下来。
    “母妃……?”
    宫幡话音未落,瀛妃动作极快,已然伸手拔下了插在发间的那支素银簪子。众人的惊呼声中,她柔顺如黑色长练的秀发还未垂落腰间,簪子已然直直插进了自己的颈窝。
    “母亲!”
    “——瀛妃!”
    皇上冲上前去,一把推开了旁边的宫幡,抱住瀛妃将欲倒下的身体。宫幡眼中的恨意稍纵即逝,挣扎着便爬去另一边紧紧抱住了自己的母亲。侯爷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脚踢翻挡路的陈谧,忙跑出殿去传唤御医。
    “瀛妃!你…你这是做什么!”
    瀛妃娘娘抬起颤抖的手臂,轻轻拨开皇上伸上前来不知该不该拔下簪子的手:“皇上…皇上,臣妾今日了断了自己,您便不要…不要再担心天象之言了吧?”
    “瀛妃你不要乱说…你不会有事的,蠡侯已经派人去叫御医了,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瀛妃…皇上用这个称呼唤了臣妾半生,您可还记得,臣妾原来的名字?”
    皇上一怔,随即便湿润了眼眶:“朕当然记得,纱儿,你是朕的夏川纱啊……”
    “是啊,纱。”瀛妃将空洞的眼睛缓缓移向绚烂的穹顶,“做了半生规行矩步的瀛妃,臣妾有的时候,自己都会忘记,自己曾是那个…那个天真无畏的夏川纱。而皇上,您是否还记得…记得当年,当年臣妾的杛椤桓辛呢?”
    皇上再也忍不住,紧绷的目光变得柔和几许:“当然,这么多年,我们还是我们,我们一点都没有变,我们还可以继续一起走许多年……”
    “那年新婚,您同臣妾承诺,桓辛和纱儿,会一生一世,白头偕老。只可惜…只可惜臣妾背信,今日却要先走一步了……”
    “纱儿,你不要说这种话,你不会有事的!御医呢…御医怎么还没到!”
    “桓辛…”瀛妃虚弱的摇着头,抚顺着皇上起伏剧烈的胸口,“臣妾虽然背信,可是臣妾还记得,皇上还许给臣妾的另一个誓言,您当年说…可怜臣妾孤身一人来到中原,以后一定会…会好好守护臣妾,不疏不疑,不离不弃,您还记得吗?”
    “朕…朕记得。”
    “臣妾的桓辛一言九鼎,这些年来,果然待臣妾极好,从未让臣妾受过半点委屈。”瀛妃笑着留下一滴滴泪水,“可是…可是您今日却疑心了臣妾的孩子。”
    皇上缓缓将目光移向宫幡,看着幼子此刻悲恸不已的面庞,他眼神中那黑暗冰冷的冰雪,似乎也在渐渐的融化开来。
    “皇上,其实您何尝不知道,天象之言,不足为信。只是臣妾明白,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无惧天地的桓辛小王子,您身在皇位,却也有您的不如意,有您的不得已。臣妾看您过得艰难,臣妾也不敢再做那个当年的夏川纱,不敢再一味求着您护着臣妾……”
    “母亲…”
    “纱儿…纱儿你放心。只要你愿意,朕还会护着你的,朕还是你的那个杛椤桓辛!”
    瀛妃笑得凄美而疲惫:“不必了,皇上,回不去的岁月,让它过去就是了。臣妾已经不是当年的纱儿,臣妾如今已是人母,幛儿早殇,臣妾如今也要去了…幡儿,幡儿才是臣妾最后的牵挂啊……”
    “母亲…母亲您别说了!”耿御医已经赶到,宫幡哭着将他拉到瀛妃身前,“快让御医来救您,儿臣不要你走!”
    瀛妃再度摇了摇头,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幡儿,你须明白,这世间百病皆可治,心病才最难医啊。母亲今日一去,若能化去你和你父皇经年的心病,便也值了。”
    “纱儿!”
    “——皇上,皇上!”瀛妃突然咳出一大口鲜血,用最后的力气攥紧皇上的袖口:“臣妾今日以身破除天象,唯有最后一个心愿——就是保全幡儿,求您怜惜臣妾与您的孩子,不要再伤害他了!”
    “你放心,朕会好好保护幡儿的,”皇上用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低声对瀛妃呢喃着,“纱儿,好纱儿,快让御医为你瞧瞧,让御医——”
    “——连姑娘秉性纯良,实为不可多得的女中英豪。她和幡儿清清白白,臣妾求您保证…求您向臣妾保证,不会伤害他们二人!”
    “纱儿!”
    “——臣妾求您了!”
    皇上咬着牙抬眼望向了担架之上的我,许久,他终于再度转向弥留之际的瀛妃,重重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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