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住在哪里,说清楚些!”
    “里四道桃销楼。”我脱口而出,话音未落,便已悔青了肠子。
    “一派胡言!”那为首的将军喝道,“你才说自己是良家女子,如何会住在秦楼楚馆之中。你给我老老实实说清楚,若有半字虚言,本将军决不轻饶!”
    “官爷恕罪!小女子原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不已,脑中突然灵机一动有了对策,随即楚楚道,“原是刈州附近小村益阳人氏,因被东市张员外的公子瞧中入府做了侍妾。前几日家中幼弟入府看我,因着实在没见过什么世面,一时大呼小叫露了丑态,连带着奴家也跟着遭了相公和公婆的嫌弃。弟弟回家时更是大包小裹带了不少夫家的银两衣物,吃食药材,这下可气坏了婆婆,她便叫相公…便叫相公将奴家休了卖去了妓院!”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微弱颤抖,似是蕴着无限委屈。
    而那些官兵听我此言一时亦是沉默不语,为首的将军虽还眯着眼睛,然而将信将疑俯视着我脸上因为适才哭送甘来在风雪中留下红肿的泪痕以及因为慌张而再度流出的泪水,似乎亦不由信了几分。
    “大哥…”一旁的官兵附耳对那将军轻声道,“前些日子,里一道张员外家的公子似乎的确纳了妾室,虽未置办宴席,红灯笼也是在府门上挂了三天三夜呢……”
    “奴家自入桃销楼以来,日子便愈发过得艰辛啊…”我盈盈道,“因着有着几分姿色,客官们便总是格外抬举些,花妈妈原有心收我做倌人,还赏了后院五楼的屋子与我住。别的姐姐倒还好说,那萨容姑娘却不依了!她不满奴家恩客盈门,便对奴百般刁难,哄得花姨也误会了奴,收回了五楼的屋子不说,还不再让奴以倌人之身营生,只在楼中做那些个后厨劈生柴倒泔桶的粗笨活计。下人们何等有眼色,变着法的折磨奴家讨那容姐儿欢心,这不,今日一早还断了奴家的饭食,只说我这样下贱的奴婢不配吃楼里厨房做出来的饭菜,让我每日做完了活计便自己出来要饭讨食,只是东市何等地界,奴生恐抛头露面丢了原来夫家的脸面,所以只好夜里一条条街的出来寻些人家丢弃的冷饭,不想这东市家家都是大户,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奴一路从里四道走到这长宁街,才在这巷子里看见这些残菜。才要带些回去,便被官爷们发现了…官爷,奴已知罪,今后再不敢擅动人家的东西,还请官爷们饶过这遭,再给奴一次机会吧!”
    如此娓娓道来,那一行人哪里还有怀疑责问的心思。
    男人们本就最见不得美貌的女子受委屈,加之我的故事详尽真实,细节处处可经推敲。众人自然无不心酸恻隐,纷纷唏嘘感叹起来。
    “大哥,这妞儿的确姿色甚美,”一旁那官兵再度对将军低语道,“您若可怜她的身世,倒不妨将她收回府中献给太子,岂非大功一件!”
    “唔…不成。”那将军不过略一沉吟,便立即低声否决道,“换了别家还好,你也听见了,她说她是桃销楼的,前几日还得过她家妈妈的抬举。那花绛棠何许人也,这笔账岂会算不清楚,如今打压着这个丫头不过是碍着新红倌人姬萨容的锋芒,等过几日那牡丹状元一到,花无百日红,谅那姬萨容却又还有几日风光?等她消停了,这厢花婆子必会重新把这丫头扶起来做摇钱树,倘若我们今日贸然收人,来日桃销楼只要稍作查探,太子府便是平白惹了麻烦。殿下本就是那般心性,届时若再传到陛下耳中,我等岂非成了太子府的千古罪人!”
    “是…”那官兵唬得有些结巴,“还是大哥思虑周全,那咱们…咱们还是办好正事要紧!”
    “是了——”那将军恍若猛然惊醒,随即正色向我道,“丫头,你的身世爷们并不关心,本将军只问你,今日你从里四道一路走到长宁街,可曾见过一位身穿白衣,年纪大约十六七岁的公子啊?”
    “公子?”我假意疑道,“官爷说笑了,这深更半夜的,哪来的什么白衣公子,莫不是说书先生曾说的黑白无常吧?”
    “什么胡话!”那将军不耐烦的喝道,“你只说见没见过,少说那些个没用的!”
    “没见过。”我斩钉截铁道,“听几位说话仿佛是太子殿下府上的官爷,那白衣公子是什么人啊?敢是太子府遭贼,几位奉命出来捉拿?不对啊,这夜里这样黑,是贼也该穿一身黑才是,如何却是白衣公子呢——”
    “——好了好了!”那将军打断道,“既然不曾见过就不要饶舌,耽误了爷们执行公务,当心太子怪罪下来处置了你!”
    我诺诺称是,那将军眼见再无可问,扫视着我的身后也不过几篓烂菜,只好带着人转身走了。我跪在原地,只觉膝盖隐隐疼得钻心。眼睛微微抬起,只等那些火光消失得远些才敢起身......
    “好生厉害啊你!”我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叫声吓得一震,大腿一软便跌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我原只当你是个实心萝卜,还怕那几个当兵的几句问下来你便受不住要招,没想到你这么会骗人啊,说起谎来一句比一句真,我在里面都差点为你抹眼泪了呢!”
    “你小点声音!”我压低着声音猛扯着他的小腿急道,“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没得再被你给喊来就完蛋了!”
    “不会不会,他们早走得远了。”少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垂首才发现我仍旧坐在地上,立即蹲下将我搀起道,“哎,才夸你几句,怎的这便经受不住了吗?”
    “夸我…?你这也叫夸我?”我甩开他扶着我的手,冷笑连连道,“我再厉害也比不上你,第一次见面红口白牙便来叫人家娘子的!”
    “哪里哪里,即便叫不得娘子,一声师父总是叫得的。”那少年笑得开怀,“便是我自幼说谎成性,也没有连姑娘你说起谎来一咏三叹的好本事。明明知道是假的,却怎么听怎么觉得真,这么算来,你倒是头一个让我甘拜下风的呢!”
    “——你!”我一时气结,却又不知从何骂起,“喂!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说好了帮你打发了那些官兵你就要回答我的问题的,别是这会儿又要反悔了吧!”
    “哈!好丫头,当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适才还面不红心不跳的谎话连篇,转脸就义正言辞的来指责别人的不是,当真是有趣极了!”那少年笑得前仰后合,似乎我说了什么极引人发笑的笑话一般。
    良久,在我冰块般的一张面孔下他才稍微收敛一些,掸了掸肩上的菜屑道,“罢,我虽没有你的好本事,却也懂得信守诺言的道理。只是连姑娘,今日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时辰,相信你折腾了一夜必定也乏累的很,不妨咱们就暂别此处,来日寻了晴明天气在相聚品茶叙话可好?”
    “什么晴明天气!”我气急跳脚道,“你分明就是有心利用才假借推辞,如今见我再无价值,便想找个由头一把丢开是不是!”
    “你这是什么话,大丈夫一言既出——”
    “——不用你一言既出!”我厉声打断道,“就知道你心术不正,还不知是如何得罪了太子惹的人家深夜出兵全城搜捕。适才帮你是我不辨是非,今后只求再不见到阁下尊荣便是万事大吉了——”
    “——七日。”
    “…什么?”
    “七日之后,月圆之夜,诚邀连姑娘于链月湖边一聚。”少年的目光凛然不复适才的玩味轻慢,竟已换作一副诚挚无比的神色。“刚才的话是在下不好,无心冒犯,还请姑娘万勿放在心上。七日之后,在下在链月湖边备茶恭候,还请姑娘务必赏脸。”
    “链月湖…?”
    “不错,城外十里链月山下的链月湖。”少年的目光诚挚依旧,“那里曾为大衷蠡侯所禁,如今刈州百姓几乎无人踏足,是方圆百里内最清净的所在。只因在下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在此时此刻同连姑娘倾吐肺腑,还请姑娘海涵。届时链月湖边,在下发誓必定知无不言,再不相瞒。”
    黑暗的风雪中,少年的眼神仿佛炯炯发光。
    那不是段冥那般盈盈楚楚的晶莹,而是令人无可抗拒,不得不信的炽焰。我仿佛被那目光攫住了心神,一时喃喃无语,唯有怔怔点了点头。
    少年见我答应,再度绽开那明媚至极,似是足以融化冰雪照亮黑夜的笑容。头上珠光闪动,便向我深深揖了下去。
    “告辞,再会。”
    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跑开,头也不回的在那巷口一闪而过。我仍旧怔怔未能回神,只是呆立在原地,看着雪花片片落下,仿若那少年轻盈灵动,如梦境一般短暂停留的雪白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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