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骤起一阵暖意。
    不知何时,侯爷同我谈天已不会再用自矜身份的“本侯”二字,平易近人之余,愈发像一位素昧谋面的远房长辈。虽然与我不是同一年龄,甚至不属于同一时空,却总能摸清我的好恶,及时察觉我心里最隐晦的顾虑。
    在这相处的短短五天里,我已经彻底放下了拘谨和焦虑,能够安心住在这里一心想着养好自己的身体。这其中自然不乏侯爷每日晨昏定省般的探视和宽解。
    而我与他,说来奇怪,就像忘年知交,总能志趣相投,聊得畅快合性。我已心中明确,他对我的好绝非出自任何心怀不轨的目的。然而心中唯一一个他无法为我消除的顾虑,便恰恰是他对我无条件的给予和关怀。
    “不愧是您亲自挑选,连浊月都赞不绝口呢。”我分别给我们的碟中夹了些菜,诚恳道,“只是侯爷当真不必为我做这些的。您的心意我早已明白,一向也没有推辞,只是如今已有风传。我一介平民实不打紧,您在朝廷身居要职,可莫要被有心人听了去坏了名声啊。”
    “不妨事。我与皇上相知十数年,我的德行他岂有不知的。”侯爷淡然一笑,眼角的淡纹皱得愈深,“人活到这把年纪已是无欲无求,只要皇上不信,便有小人嚼舌,却也由着他们吧。”
    我还欲再说什么,但见侯爷淡然自若,各式菜肴似乎用得极香,便也不好再深说下去,以免坏了他的兴致。
    听浊月说,侯爷虽然每天早晚都会来这小院与我闲话片刻,但却并非单单如我所见一般清闲安逸。往往都是晨间瞧过了我便急急穿戴了上朝去,而晚间问过了安也要回到书房处理数不尽的棘手政务。
    我心里想着,也必是如此。身为大衷国的第一大臣,侯爷的肩上一定承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巨大压力,他又是个极重责任,不肯坐吃山空的性子,只怕这每日里与我闲话家常的片刻,于他而言就是唯一的慰藉和放松了。
    我瞧着他渐渐缓了筷子,似乎意兴阑珊。眼角虽还笑纹未褪,目光中却还哪有半分欢乐的影子。随即便叫浊月取了酒来,亲手为他斟了一杯。
    “侯爷面有愁容,想是今日前朝出了什么事吗?”我端起杯盏递到他跟前道,“在归萤面前,大可涮涮肚肠,吐个痛快。”
    侯爷搁下筷子,许久才微微苦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道,“在你面前,自然百无禁忌。只是事关前朝,同你讲了也不过徒增你的烦忧,于事情上也不会有什么助益啊……”
    “既是事关前朝,我又有什么可烦忧呢?即便不能助益,至少能让侯爷松快松快也是好的。”我假意笑道,“不然就是事关机密,不得与外人多言,若是如此,倒也罢了。”
    “鬼丫头,难道我还怕你泄漏了出去不成,又不是什么大事……”侯爷笑道,随即又换了惨淡面容,“是皇储的事。当今圣上膝下子嗣单薄,唯有五子。二皇**幛早年夭折,与他一母所出的五皇**幡又樗栎顽劣,这五子之中,出宫开府,成年娶亲,能为圣上分忧的仅有三子而已。”
    “侯爷…是替皇上惋惜子嗣凋零,无人可堪继承大统之任吗?”
    “这话放肆…”侯爷有一瞬的惊慌,随即微眯了眼睛向我摇头道,“圣上早立大皇**帱为储君,何来无人继承大统之说……”
    “哦…”我尴尬的点了点头,又道,“再不然就是皇上缅怀二皇子,又或者,对自己的小儿子恨铁不成钢?”
    “宫幛那孩子的确天资过人,只是身体过于孱弱,定国不久便殇逝了。至于他的弟弟…”侯爷有一瞬的无言,随即长叹一声道,“许是恂妃娘娘失子痛心,对五皇子疏于管教,才让那孩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只是他的秉性圣上早已熟知,早年也一度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奈何朽木难雕,人已长到如今这般岁数,只能任他做个闲散皇子,将来指了亲过他的富贵日子罢了。”
    “不是这两位…”我喃喃不解道,“您又说事关皇储,难道是另外三位的事吗?”
    “哎……”侯爷再度一声长叹,显是说到了关窍,自斟一杯干了道,“没本事的安安分分便罢了,就怕这有本事的不安分啊——三皇**帷文韬武略,一向能为圣上分忧。这几年里又于漠国之事上大建奇功,锋芒尽现。他又素喜结交,满朝的文武大臣半数与他交好,就连一向不怎么在朝政上用心的四皇**幄也有心追随依附。势结而大,实在不能不令人忌惮。”
    “原来如此,侯爷是怕那三皇子锋芒太厉,会引得朝野拥戴,动摇了太子的国本之位?”
    “宫帷固然得力,可是太子却一向得皇上优容器重,他自己不叫人寻了错失,又有谁能动摇他的位子呢?”
    “侯爷这话什么意思…?”
    “宫帱那孩子,资质平庸也就罢了,偏偏心性又日渐嬉靡。”侯爷重重摇了摇头,哀其不争忧心道,“上个月入宫请安,硬是要向皇上请旨册一个府中宠妾为太子妃。任性妄为,言行无状,着实不成个体统!”
    “这…太子倒是个性情中人。”我红了脸尴尬道,“那皇上,同意了吗?”
    “皇上自然是不悦的!你说那太子也是,不想想自己身份何等尊贵,将来皇上指了婚,什么权臣贵女异国公主得不到,非要抬举一个全无半点家世的侍妾……”侯爷连连顿足,痛心疾首道,“皇上本是不允,他又是那般的在众人面前撒娇撒痴,毫无身为储君的威仪。皇上不忍见他失了面子,又怕被宫人传出去笑话,这才压抑怒火,勉强应允。”
    “皇上答应啦!”我惊得失声,略略坐稳道,“太子…得皇上这般恩宠,也实在是夫复何求了……”
    “你倒肯替他满足,他却是愈发的变本加厉呵!”侯爷急得连连咳嗽,原本红润的面庞也苍白的有些老态。他漱下一口汤水,推开浊月捋顺他心口的手继续道,“昨日本是皇上钦定的娶亲吉日,原以为咱们这位太子爷终于得偿所愿能安生几日,却不想今日一早又进了宫跪到御前,说昨夜高兴喝多了酒,一觉醒来发现新太子妃不见了踪影!清晨遍寻了太子府不得,又来请皇上恩准派我蠡侯府禁卫军全城寻人呢!”
    “什么!”我惊得险些掉了下巴,失声道,“新娘子跑了?这…怎么会这样呢,她不是太子的侍妾吗,怎么会在自己的好日子抛下这荣华富贵跑了呢?会不会…会不会是有人绑架,想要借此要挟太子呢?”
    “太子也是这样向皇上进言,可是事情过于荒诞,又有谁会信呢?”侯爷满面愁容道,“试想,又有谁人想得到唐唐大衷太子竟为一个女子如此神魂颠倒,不要脸面到这般田地。就算挟持之说是真,又为何到了此刻都不见贼人露面,向太子提出换人条件?”
    “又会不会是那人压根没有条件,只是熟知太子秉性,想让他在皇上面前出丑,失了皇上的欢心呢?”
    “你的说法也并非全无可能。只是最有嫌疑的人为了不让自己首当其冲,早已出手应对。”侯爷长长叹了口气,饮下一杯酒道,“三皇子听闻此事,一早便来找过我,自请清查府邸。连素日与他走得近的朝臣们也联名派人来府营请兵搜查自家宅院。兹事体大,我又怕把事情报上去惹得圣心愈发烦乱。少不得自己做了这个恶人,得罪了这朝堂一半的大臣……”
    “什么——您真的派兵了吗?”我不安道,“可是皇上尚不知情,他又是否允了太子之请呢?”
    “我的禁卫军前脚清查完毕,三皇子后脚便已入宫自陈清白。圣上的疑心原也不在别处,既然他的蠡侯已经替他做了决定,自然也不必让皇家脸面再失一次。于是便安抚了太子,又斥了我无旨擅动之罪,这事也就这么罢了。”
    “怎么会这样…”我愤愤不平道,“皇上知道三皇子的心思,便不知侯爷您的苦心吗?他们皇家自己的丑事,到头来还要归咎一个外人,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归萤,别再说了。”侯爷轻轻闭眼,苦笑一声道,“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咱们的圣上已经是一位很明智的君主了。他一心想的是保全他儿子的颜面,所以即便知道此事与我无关,也少不得拿我开了这一刀。毕竟只是申饬,没有责罚。已是顾全我这个老头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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